画舫烛火被江风吹得明灭不定,谢琰袖间的龙脑香裹着血腥气,在明凰鼻尖凝成锋利的丝线。
她望着案上那瓶雪莲丸,瓷瓶在夜明珠映照下泛着冷光,像极了三年前楚宫地砖上凝结的寒霜。
"谢公子倒是消息灵通。"
明凰指尖叩着玉玦,凤鸟羽翼的纹路硌着指腹,"只是本宫向来不信天上掉下来的解药。"
她余光瞥见王司徒正与庾氏家主耳语,两人袖口相触时露出半枚青铜虎符——那是北朝将领调兵的信物。
谢琰忽然轻笑,竹杖在青砖上叩出清响:"公主可还记得云梦泽的萤火?"
他抬手拂开被江风搅乱的珠帘,远处芦苇荡中竟真有点点荧光浮动,"那年你说要捉百只萤虫做灯,最后却在竹筏上睡着了。"
明凰呼吸一滞。记忆如潮水漫过眼前:十六岁的夏夜,谢琰撑篙带她潜入禁苑,星子落在他的青玉簪上,折出粼粼波光。
彼时她尚不知晓谢氏在朝堂上的手段,更不知三个月后那支玉簪会刺进父王的咽喉。
"本宫记性不好。"
她猛地攥紧袖中香囊,合欢花瓣的碎屑从指缝漏出,"只记得谢氏书房挂着幅《六骏图》,落款是先父永和七年的私印。"
谢琰眸光骤冷。
那幅画是楚王赐给谢老丞相的寿礼,却在宫变当夜被谢家人踩着闯入宣政殿。
画上骏马的嘶鸣声仿佛穿透时光,与此刻江涛声混作一处。
琴声在此刻突兀地拔高,奏的是《猗兰操》的变调。
明凰看见抚琴的绿衣伎人指节发白,五弦宫商竟隐隐带着杀伐之音。谢琰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竹杖横扫案上酒盏,琥珀酒液泼在鲛绡帐上,腾起刺鼻青烟。
"闭气!"
谢琰揽住明凰的腰跃向船舷,鹤氅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几个世家子弟抓挠着喉咙滚倒在地,皮肤上泛起可怖的青斑。
明凰在颠簸中望见玉衡的小太监正往江中抛掷银壶,壶中残余的毒酒映着月光,像条吐信的银蛇。她忽然明白这场夜宴分明是局中局——王氏要毒杀世家子弟嫁祸于她,而谢琰...
"抓紧!"
谢琰的低喝打断思绪。
画舫突然剧烈倾斜,桅杆上悬挂的连珠灯轰然坠落,在甲板上燃起熊熊烈火。明凰发间金步摇勾住谢琰的玉冠,纠缠的青丝被火舌舔成灰烬。
二人坠入江水的瞬间,明凰听见谢琰在耳畔轻笑:"公主欠我一条命。"
江水灌入口鼻的刹那,她恍惚回到楚宫倾覆那日,谢琰也是这样拎着她跃出火海,玄铁甲胄烙在腰间的灼痛至今未消。
****
清凉台的月色比江水更冷。明凰裹着谢琰的鹤氅坐在石阶上,发梢还在滴水。这处前朝废殿藏在钟山深处,檐角铜铃锈得看不出纹样,倒是与谢琰手中那柄生锈的鱼肠剑颇为相称。
"王司徒搭上了北朝豫章王。"
谢琰将烘干的衣裙扔给她,素白中衣被火光映成血色,"三日后北朝使团进京,明面上是议和,实则为探查建康布防。"
明凰抚过裙裾上的流云纹。
这套衣裳竟与三年前谢琰所赠的留仙裙一模一样,连银线绣的兰草位置都不差分毫。
她忽然想起及笄那夜,谢琰翻墙送来木匣时,袖口还沾着御花园的夜露。
"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她盯着火堆里噼啪作响的松枝,"谢氏与王氏同气连枝,北朝得势于你们不是好事么?"
谢琰用竹杖拨弄炭火,眉间血珀闪着妖异的光:"我要的是门阀永昌,不是给鲜卑人当狗。"
他突然掀开左袖,狰狞的烧伤从手腕蜿蜒至肘间,"上月截杀北朝密探时落的,公主可还满意?"
明凰指尖颤了颤。
那伤痕的形状竟与她腰间玉玦分毫不差,仿佛有人将凤鸟烙在他血肉之中。
三年前楚宫大火中,正是这双手将她推出火海,又转身拾起父王的冠冕。
远处传来夜枭啼叫,谢琰突然压着她倒在蒲团上。带着龙脑香的气息笼罩下来时,明凰的匕首已抵住他心口:"找死?"
"有蛇。"
谢琰指尖夹着枚银针,针尖刺穿七寸长的碧色小蛇,"五步倒,王司徒倒是舍得下本钱。"
蛇血溅在明凰颈侧,温热黏腻似那日楚宫阶前的血迹。
明凰推开他坐起,匕首在掌心转了个圈:"谢琰,你究竟想要什么?"
"要你活着。"
谢琰将银针掷入火堆,青烟腾起古怪的甜香,"玉衡小儿近日是否总在亥时惊醒?太医院开的安神散里...掺了曼陀罗花粉。"
寒风突然卷着枯叶扑进殿内,明凰想起昨夜去紫宸殿时,玉衡案头确有一盏未饮尽的药汤。
她浑身发冷,凤纹玉玦贴着肌肤寒凉刺骨:"你们连孩子都不放过?"
"是'我们'。"谢琰系紧鹤氅丝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自公主摄政以来,各世家往宫里塞了十七位美人、三十六个宦官。上月你杖毙的庾氏细作,怀里还揣着玉衡最爱吃的杏花糖。"
更漏声从废墟深处传来,子时的钟声惊起寒鸦。明凰望着谢琰消失在密林中的背影,忽然发现他腰间多了个褪色的香囊——正是三年前被她扔进火盆的那个,边缘还留着焦痕。
****
栖梧宫的鲛绡帐在夜风中起伏如浪,明凰盯着案头那瓶雪莲丸。玉衡蜷在她榻上睡得正熟,手中还攥着抄到一半的《盐铁论》。
萧玉衡脖颈后隐隐有红疹,是曼陀罗毒发的征兆。
"殿下,查清了。"
暗卫如影子般跪在屏风后,"太医院刘副使昨夜收了庾氏三车东珠,今晨其幼子便被接到琅琊书院进学。"
明凰将雪莲丸碾碎调入蜂蜜,银匙碰着瓷碗叮咚作响。
三年前谢琰教她辨毒时说过,曼陀罗遇雪莲会泛蓝光。烛火下药汤泛起幽蓝涟漪,映得玉衡腕间血管都成了青色。
"把刘氏满门请进暴室,要活的。"
她给玉衡掖好被角,萧玉衡梦中呓语着"阿姊别走",睫毛上还沾着泪珠。三年前玉衡也是这样攥着她的衣角,在楚宫废墟里哭哑了嗓子。
五更鼓响时,明凰站在暴室刑架前。
刘副使的惨叫声混着血腥气,让她想起谢琰手臂的烧伤。
当那枚刻着狼头的青铜印从刘家祠堂地砖下翻出时,老宫人忽然踉跄着扑来:"殿下小心!"
箭矢破空声被金铁交击声截断。谢琰的竹杖扫落三支弩箭,最后一支擦过他颈侧,血珠溅在明凰裙裾的流云纹上。暗处响起重物坠地的闷响,几个黑衣人服毒自尽的速度比暴室的死囚还快。
"北朝死士。"
谢琰用帕子裹住伤口,"豫章王派来灭口的。"他踢开刺客衣领,露出狼头刺青,"公主现在可愿意相信我了?"
明凰蹲下身,从刺客怀中摸出半块虎符,与王司徒袖中那枚正好合成完整图腾。
她突然轻笑出声,笑着笑着便有泪滴在虎符上:"你们一个个的...都当我萧家无人了?"
晨光刺破窗纸时,谢琰已不见踪影。
明凰望着掌心被虎符棱角刺出的血痕,忽然听见玉衡在梦中哭喊。
萧玉衡袖中滑出个布偶,是她用谢琰送的留仙裙边角料缝的,此刻沾了曼陀罗的药汁,正泛着幽幽蓝光。
檐下铜铃又响,这次坠下的是只死雀。
明凰拆开雀爪上的苇管,素笺写着"申时三刻,琅琊书院"。
字迹是她熟悉的瘦金体,三年前谢琰教她临帖时,曾握着她的手写下"死生契阔"。
碎瓷声惊飞檐下宿鸟。
明凰将那素笺投入香炉中,看火舌吞没最后的一点墨痕。
玉玦贴在心口的位置开始发烫,仿佛那只浴火的凤凰真要振翅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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