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着太宰略显沙哑的声音徐徐传来，中原中也摘下耳机，随意搁在地上，一手捏着高脚杯纤细的杯梗，大肚杯身底部残余的酒液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摇晃。他的另一只手抓起红酒瓶，一边往杯中倒酒，一边站起身来，将酒瓶立在边几上。
接着，他转身，举着酒杯，稳稳坐到沙发的另一端，对着太宰微微倾斜杯口，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
太宰的眼角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他伸出手去，一把抄过刚刚中也放在边几上的红酒瓶，举起，直直的对着自己的嘴灌下一口，动作连贯而自然。
中也注视着太宰的动作，他犹豫了一下，微微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开口阻止太宰。
他看着太宰将那口酒恶狠狠咽了下去，一滴玫瑰色的液体从嘴角偷偷溜出，然后被太宰反手擦去。空腹喝下一大口酒后，大概是受到酒精的刺激，太宰的嘴唇上终于多了一点血色。他举起酒瓶，望着瓶底薄薄一层酒液中随着他的动作而沉浮的少许沉淀物，餍足得笑了笑：
“酒，真是个好东西啊……”
他复又举高酒瓶，仰起头，将全部的残酒灌入喉咙。
末了，他把酒瓶直直地戳回边几，借着这股力道，他又坐直了些：
“我一直认为，我的出生……
……是个错误。”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指尖。
“中也。”他的声音里掺杂着一丝微妙的情绪。中也听不出这情绪具体是什么，但他的潜意识告诉他，那是在他与深渊对视时会产生的感觉——
虚无，麻木，和万念俱灰一般的死寂感。
太宰转过头，凝视着中也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火花：“中也，你觉得我们的人生，是有剧本的吗？”
“啊？这算什么问题？”中也撇了撇嘴，迎上太宰的目光，“有，或者没有，又有什么很大的区别吗？太宰。”
中也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却并没有喝的意思，他想了想，解释道，“就算有剧本，我还是我，我的人生在我的手里，剧情该怎么发展，由我说了算。”
“没，没什么，别在意。”太宰不再看中也。他把头别了过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只是觉得，如果我能在出生前看到我的剧本，而我又有选择的权力的话……
我会选择不要出生。”
太宰没有用“可能”、“大概”、“也许”之类的词，他没有说“我大概会选择不要出生”，而是干脆的、没有任何停顿的说完了这句话。接着，他闭了闭眼睛，重新仰面靠回沙发背上：
“虽然我没有出生与否的选择权，但我起码可以选择自己出生后的人生吧？……
我以前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我认为我可以做出选择。
譬如说，如果我没有来到港口黑手党，也许我现在，正坐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里。
庭院里有精心打理的草坪，有忙碌穿行的仆人，也许还会有一只狗。”
提到狗，他撇了撇嘴，表情稍微生动了些。
他继续说道：
“我不会背上这些或无辜或有罪的人命，也不会坐在黑手党首领的位置。”
“但如果……中也，我是说如果。
如果我眼前有一万本剧本，我耐着性子逐一翻开查看，却发现没有一本剧本中写着令人满意的故事呢？”
说道这里，太宰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叹了口气。
“抱歉，我扯远了……
本来是要说我以前的家的，呵。
我的母亲与我的父亲相比，实在是不起眼……不过在现在的我看来，我逐渐明白父亲对母亲和我的漠视从何而来了。
父亲所在的，是影响力非凡、位高权重的财阀家族，而母亲籍籍无名，与父亲产生交集，不过是源自一场意外的邂逅。
不论权势还是财富，母亲都和父亲相去甚远，无法对等。
而我，就是这个畸形天平阴影中的产物。”
太宰伸出手指，揉了揉额角，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他继续说道：
“我逐渐明白了这一点，但我不想理解，不想接受。
我否定自己，既是否定自己的存在，也是否定自己存在的意义”。
太宰治盯着中也手中的酒杯：“我小时候，住在一个庄园的……”
他突然沉默下去，好像在沉思。他的眉头拧在一起，半晌，他摇摇头：
“我该怎么向你形容呢？就是庄园里……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小屋里。
很不起眼，它在庄园最边上的角落，和仆人们的房间离得很近。
不过啊，那时候我觉得，这样的房间让我很有安全感。
直到……”
他眼睛里的光消失了，他的目光黯淡下去。
中也静静听着，看着太宰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写满了怅然。
“……直到母亲去世。
甚至似乎没有人记得，这世界上曾经有她来过。”
太宰的声音缓缓流淌着，他说着，声音中逐渐掺入一丝丝戾气，“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来到这世上，日复一日，呼吸，运动，吃饭，睡觉。和他人产生关联，或失去联系。不论如何，终有一天都会归于死寂。
人活着，是存在某种价值的吗？”
“喂！”来自肩头的重压所带来的轻微痛感让太宰一下回过神来，中也咬牙切齿的愤怒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就是你想让我听的吗？混蛋！
你说似乎没有人记得，你不是记得吗？
你说活着没有意义，那就去创造意义啊？
你是为了‘存在某种价值’才活着的吗？嗯？太宰？”中也按在太宰肩上的手指愈发用力，“该死的，我就应该把你留在海边，看着你去自我怀疑、去自怨自艾，然后在唉声叹气中离开这个你描述的乏味的世界！”
他离太宰很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产生如此出离的愤怒情绪。他的手逐渐变冷，指尖变得冰凉。他气到发抖，无法自抑，连带着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
“太宰，我不会做梦，我甚至没有以前的记忆。
我不能完全理解你，也没办法真正体会到你的心情，所以我不懂。
我不懂你这些想法从哪里来，我也没空去想什么‘意义’什么‘价值’之类的东西。”
“但我知道”，中也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如果不是太宰此时刀伤未愈，他真的想狠狠地给这人来上一拳，“但我知道，不论是‘羊’，还是‘旗会’……还是如今的港口黑手党，都是我的家人。”
他愤怒的声音里，逐渐染上一层若有若无的哀伤：
“是，有的人出卖过我，有的人背叛了我。
但那又怎么样呢？太宰？”中也捏着太宰肩膀的手并未放松，“他们接纳我，帮助过我。难道因为他们做出了自己认为正确的判断，而这判断对我不利，我就要否定他们的存在，就要抹消他们的痕迹吗？”
“难道发生过的桩桩事情，难道和同伴们之间的种种羁绊，都没有价值吗？”
“太宰，你说人心最难掌控，人心就是意外，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要用尽手段去操控他人，为什么你不去改变自己的想法？”
中也举起酒杯，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如果不去‘掌控’，而是去‘影响’他人呢？你想要掌控所有，那恐怕到最后的最后，你只会失去所有。”
“中也”，太宰把手覆在搭在他肩头的冰凉手指上，无力地拍了拍。
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你不懂。我尽力了。”
他的尾音重重落下，然后，他释然般地轻叹一声。
“也许是我太贪心了。”他对自己刚刚的话做出了评价。他抚过垂落到眼前的一缕头发，轻轻拿过中也手中的空酒杯，放在边几上，“中也，我换个问题，好吗？”
他的语气十分轻柔，先前焦躁和颓丧的感觉荡然无存。他静静地注视着中也蔚蓝色眼睛中映出的自己的倒影，然后缓缓开口：
“当你知道，实现你的目标的代价是，放弃所有。我的意思是，‘所有’”，太宰的眸子像是浸在雨水中，微微失焦，“包括你自己的生命。
你要放弃你亲手创造的一切，
你要放弃你的朋友，你的……爱人。”
太宰停顿了一下。
“你会为了这个目标，放弃所有吗？”
“就没别的选项？怎么听上去横竖都是死路一条啊太宰。”中也皱着眉头，认真思索，“就不能换个目标？”
太宰失笑：“很遗憾，不能。”
“没别的选项了？”中也终于又坐回沙发上。这次，他坐的离太宰近了一些。他把左腿盘起，右腿伸直，举起手来伸了个懒腰，“我讨厌只有一个选项的提问。
在我看来，一件事情，总归有各种解决方案，不可能像你说的一样，只有这么一条放弃一切的路，而且还是条死路。
我看你只是想要找个借口一了百了吧，混蛋。”
“说什么呢！”太宰好气又好笑，抬起手指在中也脑门弹了一下，“快回答我的问题！”
“好好好，真麻烦，嘁”，中也揉着脑门，“那就放弃吧，听起来也没有其他选择了。不过我觉得，总归要留给自己一些时间，好好地安排好各种事情，另外……
也要好好地和你说的朋友啊、爱人啊，好好地告别。”
话毕，他意外地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他被一双手突兀地一把揽了过去，然后被那人紧紧箍在怀中。他的下巴抵住那人的胸口，头堪堪靠在那人肩膀上。
他感受到了那人的体温，听到那人急促的心跳。
继而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他的眼睛睁大，呼吸节奏一下打乱，脸上满是震惊。
……但他没有推开太宰。
“好好地告别，是吗”，太宰用肯定的语气重复了中也的话，他消瘦的脸颊让下颌线的线条显得尤其锐利。中也盯着这道下颌线，看着太宰的喉结缓缓滑动，听着太宰的声音闷闷地传来，“中也。”
这一声，掺杂着太多的情绪。有悲伤，有喜悦，有怅惘，也有坚定。
中也感觉自己的脑中一片空白，像是一台老式电视机的信号接收器突然坏掉，明明听到了太宰的声音，可是他耳畔更响的声音，是一阵阵的嗡嗡声。
他感觉自己此时此刻就像一个坏掉的游戏机，屏幕上明明有画面，但是按下按钮后，却没有任何反应。
太宰垂下眼眸，看着中也残留着惊慌的眼睛。他的视线抚过中也的睫毛，鼻梁，最后落在下唇的阴影处。
他注视着那块小巧的阴影，开口道：
“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
（未完待续）
《晋升的那一夜》正在以连载的方式发出。
今天发布的是第八章。
我希望能够通过太中的对话，传达一些更加细腻的感情。
嗯，太中99，就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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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晋升的那一夜（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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