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5纪年。
魔界的瘴气在乱石滩上空翻滚,浓郁如墨,将夕阳最后一点金辉绞得粉碎。
风裹着砂砾砸在黑褐色的岩壁上,发出呜咽般的嘶吼,隐约能听见远处妖魔争斗的咆哮,更衬得这片荒滩死寂得令人窒息。
魔界边缘之地,终年笼罩着灰紫色的瘴疠之气,贫瘠的土地上只稀疏生长着些顽强的毒草与荆棘,这里灵气稀薄,魔气混杂。
一道略显单薄的身影正在这险恶之地小心前行。
那是一位少年,身着淡青色的衣衫,颜色清浅,仿佛雨后初晴的天空,在这片灰败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干净,却也格格不入。
他外罩一件材质特殊的青色斗篷,帽檐微微遮住了部分眉眼,但偶尔抬头辨认方向时,能看清他那双清澈剔透的翠绿色眼眸——如同最上等的翡翠,又似初春新发的莲叶。
白亦清指尖凝聚着微光,仔细辨认着沿途的植物。
他身形尚带少年人的青涩,但眼神专注,动作沉稳。
他此行并非无的放矢。
数月前,仙界与魔界交界处的一处凡人聚居地爆发了诡异的瘟疫,患者周身浮现黑斑,灵力不断流失,药石罔效。
霄凛麾下的医官亦束手无策,白亦清翻阅古籍,推测出需要几种生长在魔界边缘、特性偏阴寒的草药作为药引,或许能克制那侵蚀生机的疫病。
事关数百凡人性命,他无法坐视不理。
尽管霄凛多次告诫他魔界凶险,临行前更是将各种护身法宝检查了又检查,再三叮嘱他务必谨慎,速去速回。
但白亦清心中自有衡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乃他修行之本。
他依靠千机幻化的手杖探路,一路倒也避开了些低阶魔物的骚扰。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腐殖质的气息。
白亦清微微蹙眉,并非因为厌恶,而是医者的本能让他对“伤”与“病”格外敏感。
他循着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拨开一丛叶片边缘锐利如刀的黑色荒草。
草丛深处的阴影里,卧着一团庞大的轮廓。
一只似豹又似狼,暗金色的纹路在灰黑的皮毛间若隐若现,额间一块白色的长菱形,在暗色皮毛上格外醒目。
灰黑色的毛发沾满暗红的血污与泥垢,爪尖泛着冷硬的白,深深抠进身下的碎石里,哪怕气息奄奄,依旧保持着随时能扑杀的姿态。
最骇人的是它的脊背,从脖颈到尾根布满交错的旧疤,新添的伤口翻卷着皮肉,露出森白的筋膜,污血顺着伤口淌进石缝,在地上积成一小滩粘稠的黑红。
整个身躯蜷缩着,却依然像块布满尖刺的顽石,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戾气。
它刚从一群妖魔的围殴中挣脱,后腿的筋被生生咬断一根,左前爪的爪骨刺穿了皮肉,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把钝刀在肺里搅动。
但它没发出一丝示弱的痛哼,只是用那双金色的竖瞳死死盯着前方,瞳仁里翻滚着未熄的怒火与警惕——那是被欺凌了百年刻进骨子里的本能,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亮出獠牙。
脚步声就是这时碾过碎石传来的。
很轻,却在这死寂里格外刺耳。
野兽的耳朵猛地贴向脑后,鬃毛瞬间炸得更开,喉咙本能地滚出低沉的咆哮,像闷雷在胸腔里轰鸣。
他费力地抬起头,视线穿过模糊的血雾,看见一个穿青衫的少年停在三步外。
少年站在昏黄的光里,青色衣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的手腕白得像玉石。
他没像那些妖魔一样露出贪婪或鄙夷的笑,只是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上。
“又是来看笑话的?”它在心里啐了一口,爪尖在石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它见过太多这样的“旁观者”,要么等着分食他的尸体,要么站在一旁看他怎么被野狗撕碎,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少年却蹲了下来,这动作让野兽的神经瞬间绷紧,它猛地弓起脊背,拖着断腿往后挪了半寸,带起的碎石硌得伤口剧痛,却硬是逼出了几分威慑的气势。
它看见少年伸出手,那只手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正朝着自己淌血的前爪伸来。
“滚开!”它嘶吼着,猛地扬起没受伤的右爪拍过去。
爪风带着腥气,直取少年的手腕——它不信任何靠近的人,所有的触碰都只会带来疼痛,他宁愿拖着残躯同归于尽,也不会任人拿捏。
但那只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少年的指尖离他的爪尖只有寸许,能看见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却没露出丝毫慌乱。
自己的爪尖几乎要擦到他的皮肤,却在看清少年眼睛的瞬间顿住了——那双翠绿的眼睛太干净了,像叶子上的露珠,映着自己此刻狼狈的模样,没有厌恶,没有恐惧,甚至他的攻击也没有掀起波澜。
“你的筋脉断了三根,灵力淤在丹田,再拖下去会彻底废掉。”少年的声音很清澈,像山涧水淌过石头。
“我帮你接上。”
它喉咙里的咆哮卡在半空,自己见过太多虚情假意,那些人也会笑着说“帮你解脱”,然后用烧红的烙铁烫他的伤口。
它死死盯着少年,竖瞳缩成一条细线,爪尖的血珠滴落在地,发出“嗒”的轻响。
少年没管他的戒备,另一只手忽然握住他挥过来的右爪。
少年的手很暖,带着草木的清香,指尖的力道不重,却稳稳扣住了他爪骨的缝隙,恰好避开了那些尖锐的爪尖。
他浑身一僵,像被烫到般想抽回爪子,却发现对方的力道看似轻柔,却带着一股不容挣脱的韧劲,就像藤蔓缠上了顽石。
“放开!”它低吼着,左爪不顾伤口的剧痛,猛地朝少年的胳膊拍去。
这一爪用了十足的力气,若是拍中,骨头定会碎裂——它早就学会对任何人都不能留情,软弱只会换来更狠的折磨。
少年却像早有预料,握着野兽右爪的手轻轻一旋,同时侧身避开。
它的左爪擦着少年的衣袍扫过,带起的风掀动了他鬓角的碎发,而自己却因用力过猛,扯到了后背的伤口,疼得眼前发黑,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就是这一瞬的失衡,少年的指尖已经落在了自己的后背,温热的触感透过沾满血污的鬃毛传来,恰好按在最痛的那道伤口边缘。
它像被针扎似的猛地一颤,本能地想张口咬过去,却在看见对方侧脸的瞬间停住了。
少年的嘴角沾了点刚才被它爪风扫起的泥点,白净的皮肤上多了道细微的划痕,是被它爪尖带起的碎石擦到的,正渗着一丝血珠。
但他的表情没变,依旧是那副平静温和的样子,仿佛这点伤不存在。
少年的指尖贴着野兽的伤口游走,灵力像细流般顺着指缝渗进来,不是那种霸道的冲击,而是一点点漫过淤塞的筋脉,带着让人发慌的暖意。
“你体内有几处经脉淤结。”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比刚才沉了些,“可能有些痛,你忍耐一下。”
它的喉咙滚动了一下,想骂“谁要你多管闲事”,想再次挥爪把这人掀翻在地,但后背那点暖意像藤蔓一样缠上来,顺着脊椎往四肢爬,勾得它四肢百骸都泛起一阵酸麻。
它记不清多久没人碰过自己了——除了殴打和撕扯,没人会用这样的力道触碰它,更别说带着温度的触碰。
没想到它的身体比脑子先做出反应,在少年指尖触摸自己指尖的瞬间,它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低头咬住了少年的手腕。
却不是撕咬,只是用牙齿轻轻扣住,尖牙刺破了皮肤,尝到了一股干净清甜的血味。
比它自己的血暖,带着说不出的草木香味,像自己小时候在悬崖上偷吃过的一种野果,明明带着刺,却甜得让人发颤。
“唔……”少年闷哼了一声,握着它右爪的手紧了紧,却没推开它。
血珠顺着它的獠牙往下淌,滴在它胸前的伤疤上。
它忽然烦躁起来,又不想松开,这味道让它想起刚才那点暖意,让它冰冷的血都开始发烫。
可自己又想狠狠咬下去,把这难得的温暖撕碎。
凭什么有人能这样干净地活着?凭什么有人能不带恶意地触碰他?
这不公平。
它松了松牙,却又用舌尖舔了舔伤口,尝到更多的血腥味。
少年的手腕微微抖了一下,不是因为疼,更像是因为错愕。
它抬起眼,透过垂落的鬃毛看见少年的脸,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翠如宝石的眼瞳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有那点血珠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别闹。”少年的声调有点低,指尖的灵力忽然加重了些,顺着它的脊椎往丹田冲去。
剧痛瞬间炸开!
它像被扔进了滚水里,浑身的筋脉都在抽搐,那些淤结的地方像是被烧红的铁丝捅开,疼得它忍不住发出一声咆哮,猛地松开少年的手腕,四肢在地上刨出深深的沟壑。
它想扑上去撕碎眼前的人,却在抬头时看见少年另一只手正按在自己的丹田上,那只手刚才被自己咬出了两排牙印,血还在往外渗,却依旧稳稳压着,灵力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忍过去就好了。”疼痛让少年皱起了眉,但没有多说什么,少年看着他,眼神里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却奇异地让人不敢再动。
它的胸腔剧烈起伏着,涎水混着血从嘴角滴落。
野兽死死盯着少年,金色竖瞳里翻涌着痛苦、愤怒,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
它想起那些妖魔用脚踩自己的脸,想起仙界的人用仙术烧自己的尾巴,想起自己躲在山洞里舔伤口时,连只野猪都敢朝自己龇牙……
它从没被这样对待过,没人会在它伤人之后,还一言不发地给予温暖。
灵力在体内冲撞,疼得它几乎要昏厥,可那点从少年掌心传来的温度却越来越清晰。
顺着丹田往下,流过断了的筋脉,流过旧伤的疤痕,最后聚在心脏的位置,像一团火在烧。
它以为自己早就没心了,这些年的欺凌早就把心烧成了灰,可此刻却疼得厉害,像是那颗死灰般的东西正在重新跳动,每跳一下,都带着尖锐的暖意。
它猛地别过头,用爪子捂住自己的脸,鬃毛遮住了眼睛,却遮不住耳朵里少年平稳的呼吸声,遮不住鼻尖萦绕的血腥味与草木香,更遮不住身体里那股越来越烫的暖流。
少年的灵力还在涌,动作却放轻了,像是怕弄疼自己。
它能感觉到少年在一点点梳理那些乱成麻的筋脉,像在收拾一堆被踩烂的枯枝,耐心得不像话。
血还在从少年的手腕往下淌,滴在它的前爪上,滚烫的,把爪尖的冷意都驱散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灵力的冲撞渐渐平息,只剩下温和的暖流在体内游走。
它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后背的伤口不那么疼了,断了的筋脉处甚至泛起了麻痒的暖意。
它松开捂脸的爪子,看见少年正收回按在他丹田上的手,那只手已经被血浸透了,红得刺眼。
少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擦了擦上面的牙印,血珠又冒了出来。
少年没看它也没责骂它,只是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点药膏抹在伤口上。
它盯着少年的动作,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它想说点什么,比如“活该”,或者“谁让你多管闲事”,但出口的却是一声低哑的呜咽,像只被雨淋湿的野兽,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少年抬眼看它,目光落在野兽泛着水光的金色竖瞳上,顿了顿,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它炸开的鬃毛。
那动作很轻,带着药膏的清凉气息。
它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躲开,却忍住了没动。
它看着少年的指尖穿过自己的鬃毛,落在耳后那块没受伤的皮肤上,温热的触感像羽毛在搔,勾得它心脏又开始抽疼。
“好了。”少年收回手,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经脉通了大半,伤口也止了血,剩下的……”
少年的话没说完,因为野兽忽然站起来,用脑袋撞了撞少年的腰,不轻不重,带着点试探,又有点蛮横。
少年踉跄了一下,低头看它,眼里不解,像是在问“你做什么”。
它没理会,只是用鼻子嗅了嗅少年身上的草木香,又用没受伤的右爪轻轻勾住他的衣摆,爪尖小心翼翼地,没敢用力。
它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是不想让这人就这么走了。
刚才那点暖意太稀罕了,像黑夜里的一点火星,它想攥在手里,哪怕会被烫到。
少年看着被它勾住的衣摆,又看了看它眼里那点别扭的执拗,沉默了片刻,没推开,也没说话,只是转身往前面的山壁走去。
它跟在少年身后,一步一瘸,却没松开爪尖。
夕阳彻底沉下去了,暮色降临,将两人影子拉长。
风还在吼,却好像没那么冷了。
它能清晰地闻到少年身上轻微的血腥味混着草木香,能感觉到爪尖攥着的衣料传来的轻微拉力,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又重又快,带着一种它从未有过的、又疼又暖的感觉。
它知道这人大概是个怪人,明明被自己伤了,却还带着自己走,它也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该像以前一样,打完了就跑,谁也别信。
可它跟着少年的脚步,却悄悄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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