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甸,洞外的风还在呼啸,卷着黑色的沙砾敲打岩壁。
洞内传来有几分暖意。
少年蜷缩在洞口内侧,兽类特意让出了最靠近火塘的位置,那里铺着少年用灵力烘干的干草,暖烘烘的,还带着草木的清香。
它的身躯此刻显得有些笨拙,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生怕占了太多地方。
身上的伤口在药膏和灵力的双重作用下已经不那么疼了,只是偶尔会传来一阵麻痒。
它的金色竖瞳半眯着,视线却没离开过坐在火塘边的少年。
少年正低头擦拭着那把采药用的小银锄,火光在他侧脸投下柔和的光影,把他专注的神情勾勒得格外清晰。
青色衣袍的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被他咬出的牙印已经结了痂,在白皙的皮肤下显得有些突兀。
“咕噜……”野兽的肚子突然叫了一声。
它有些窘迫地低下头,用爪子捂住肚子,耳朵尖微微发烫。
白天光顾着追赶上少年的脚步,自己又受了伤,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少年像是没听见,依旧专注地擦着银锄,直到把锄刃擦得发亮,才放下工具,转过身看向他。
“饿了?”
他立刻抬起头,眼睛亮了亮,像只等待投喂的大型犬,用力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带着讨好的意味。
少年站起身,走到洞角的药篓边。
药篓虽然被它撕碎了一半,但剩下的部分里还藏着些干粮。
他拿出一个用荷叶包着的麦饼,用干净的石头压在火塘边的余烬上,借着温度慢慢烘着。
麦饼的香气很快弥漫开来,带着淡淡的甜味,混着火塘里松木的清香,钻进它的鼻子里。
它的尾巴无意识地在地上扫了扫,带起一阵干草的碎屑。
它看着少年的侧影,看着他慢条斯理地翻动麦饼,看着火光映在他平静的脸上,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宁。
这感觉很陌生。
以前自己要么在躲藏,要么在战斗,要么独自舔舐伤口,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刻。
有温暖的火,有食物的香,有一个……在乎他伤势的人。
他会轻轻地给自己上药,会喂自己喝他的血,会把暖和的地方让出来。
“等伤好了,你打算去哪里?”
少年忽然开口,声音被火塘里的噼啪声衬得有些飘忽。
它愣了一下,琥珀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茫然。
它从来没想过“打算”这两个字。
以前的日子,不过是今天活下去,明天再想办法活下去。
但它看着少年,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它往前挪了挪,用鼻子轻轻蹭了蹭少年的膝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他想跟着这个人,去哪里都行。
少年低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烘热的麦饼掰成两半,递了一半过来。
麦饼还带着余烬的温度,烫得它爪子缩了缩,却立刻用两只前爪小心翼翼地捧住,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它小口小口地啃着,麦饼的甜味在舌尖散开,混着嘴里残留的药香,竟让他尝到了一丝幸福的味道。
它偷偷抬眼,看见少年也在吃,动作很慢,咀嚼得很认真,侧脸在火光里显得格外柔和。
“慢点吃,没人抢。”少年清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它听话地放慢了速度,尾巴却摇得更欢了,扫得地上的干草沙沙作响。
吃完麦饼,少年又往火塘里添了些柴,然后从药囊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碗清水,他把其中一碗推到野兽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碗慢慢喝着。
它凑过去,鼻子刚碰到碗沿,就闻到水里带着一丝极淡的药味。
和平时给它喝的苦涩药液不同,这味道很清,像雨后的青草气息。
它抬头看了看少年,见对方正低头喝水,没什么异常,便也放心地舔了起来。
水是温的,顺着喉咙滑下去,暖烘烘的,让他浑身都泛起一阵慵懒的倦意。
大概是白天太累了,又或许是这暖意太让人安心,它的眼皮越来越沉。
它打了个哈欠,巨大的脑袋不由自主地往少年身边靠去,最后干脆把下巴搁在了他的腿上。
那里软软的,还带着温热的体温,比干草堆舒服多了。
少年的身体僵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搁在自己腿上的巨大头颅,又看了看已经眯起眼睛的野兽。
它金色的瞳孔已经蒙上了一层水汽,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完全没了白天的凶戾,像只被驯服的大型犬。
少年的指尖动了动,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它的鬃毛上,顺着毛发的纹理慢慢抚摸。
那里的毛虽然粗硬,却很干净,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野兽舒服地哼唧了一声,往他怀里蹭了蹭,彻底闭上了眼睛。
意识沉入黑暗之前,它最后一个念头是:这样真好,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野兽猛地睁开了眼睛。
洞里静悄悄的,只剩下火塘里残余的炭火还在散发着微弱的光和热。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晨光从洞口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柱,光柱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它的爪子下意识地往身边摸去,却摸了个空。
心下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
它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因为动作太急,后背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它忍不住闷哼一声,但现在顾不上这些。
洞里空荡荡的。
火塘边的干草还是暖的,却没了那个人的身影。
药篓不见了,放在地上的小瓷瓶也不见了,只有它喝剩的那半碗水还在原地,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吼——”野兽发出一声急促的咆哮,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回荡,带着一丝恐慌。
它冲到洞口,金色的瞳孔死死盯着外面。
断魂崖下的乱石滩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沙砾滚过地面,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痕迹。
那个人走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它的心脏。
它冲出山洞,循着记忆里少年的气息狂奔起来。
它的鼻子很灵,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草木清香,还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那是少年手腕上未愈的伤口留下的。
它顺着气味追了出去,后腿的伤口在奔跑中再次裂开,黑色的血滴落在地上,形成一串断断续续的痕迹。
但它感觉不到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少年,问他为什么要走。
它跑过他们昨天采摘幽冥草的崖壁,跑过它替他挡下落石的地方,跑过他们一起喝过水的小溪……气味越来越淡,最后在乱石滩的边缘彻底消失了。
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断了一样。
它停在原地,巨大的身躯因为剧烈的奔跑而剧烈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滩涂上显得格外刺耳。
它抬起头,望向远方,那里是瘴气弥漫的荒原,再往前,就是通往魔界边界的方向。
那个人,是真的走了。
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吼——!!!”野兽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绝望。
它猛地转过身,用爪子狠狠刨着地面的碎石,坚硬的岩石被刨出一道道深深的沟痕,爪尖磨出了血,它却浑然不觉。
为什么?
它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自己跟着他,保护他,替他挡落石,甚至放下了所有的防备,像个傻子一样相信他……可这个人,还是走了。
它想起昨晚那碗带着淡淡药味的水,想起自己突如其来的倦意,想起醒来时浑身沉重的感觉……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是药。
那个人,给自己下了药。
为了能毫无阻碍地离开,为了不让它发现,为了甩开它这个累赘。
这个认知让它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他猛地低下头,用脑袋狠狠撞向旁边的岩石。
“咚”的一声闷响,岩石被撞得裂开一道缝隙,它的额头也渗出血来,顺着轮廓往下淌,滴落在地上,和之前的血迹混杂在一起。
疼吗?
好像不疼。
心里的疼,比身体上的疼要厉害千万倍。
它想起这个人温暖的手,想起他指尖的血,想起他平静的眼神,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一丝温柔……
那些画面此刻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它的心脏。
原来都是假的。
原来所谓的慈悲,所谓的温和,都只是他一时兴起的施舍。
就像扔给路边野狗的一块骨头,玩腻了,就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
“呵呵……”野兽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笑,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怨恨。
它抬起头,金色的瞳孔里翻涌着血丝,原本的温柔和依赖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戾气和不甘。
是因为它不够强吗?
是因为它是个没用的废物,连跟着他的资格都没有吗?
是因为它是仙魔混种,是个不被接纳的怪物,所以连被告别都不配吗?
那些被欺凌的记忆,那些被唾弃的画面,那些独自舔舐伤口的夜晚,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它以为自己找到了一束光,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不再孤单,却没想到,这束光只是路过,顺便照亮了他有多可笑。
“好……很好……”野兽低声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它猛地转过身,望向断魂崖的方向,那里的瘴气依旧浓厚,充满了危险,但此刻在它眼里,却像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不够强是吗?
那自己就变得更强,强到足以跟上他的脚步,强到让他无法再忽视,强到让他后悔今天的决定。
它要修炼,要变得比所有嘲笑欺凌自己的人都强!它要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仙人和妖魔都付出代价!它要站到最高处,让那个人看看,它不是一个可以随意丢弃的废物!
它低下头,用爪子狠狠抹掉脸上的血迹。
野兽转过身,不再看通往魔界边界的方向,而是朝着断魂崖深处走去。
那里魔气最浓厚,最危险,也最能磨练力量。
后背的伤口还在淌血,后腿的疼痛提醒着它白天的经历,但它的脚步却异常坚定。
每一步踩在地上,都像是在立下一个誓言。
它要变强。
为了不再被抛弃。
为了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那个人面前,问他一句——你凭什么,说走就走?
风依旧在呼啸,卷起地上的血痕,很快又被新的沙砾覆盖。
野兽的背影,在空旷的乱石滩上显得格外孤独,却又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狠劲,慢慢消失在断魂崖深处的瘴气里。
——
洞外风声呜咽,洞内却因那簇小小的火塘而暖意融融。
白亦清看着那只庞大的野兽终于抵不住药力,将沉重的头颅信赖地枕在自己膝上,发出平稳悠长的呼吸,陷入了沉眠。
他指尖轻柔地梳理着它粗硬的鬃毛,翠绿的眼眸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幽深。
他并非感知不到这只野兽笨拙的示好与日益加深的依赖。
那双金色竖瞳里闪烁的光芒,从最初的警惕与凶狠,逐渐变成了全然的信任与……一丝他不愿深究的渴望跟随。
正因如此,他才必须离开。
“你的伤虽好了七八成,但内里元气未复,魔界深处……不是你现在该去的地方。”
他在心中无声低语,像是解释,又像是说服自己。
他此行的目的地,是魔界腹地,为了寻找几味可救治瘟疫的罕见药草。
前路危机四伏,连他自己都未必能全身而退,又如何能带着一个伤势未愈的同伴?
它为自己挡过落石,这份情他已记下,更不能再让它因自己涉险。
况且,他救它,与救路边任何一只受伤的小兽并无不同。
源于本能,止于伤愈。
他从未想过要借此羁绊住什么,也未曾期望过任何回报。
这份在他看来理所当然的“举手之劳”,似乎被对方赋予了过于沉重的意义。
他承受不起这份沉甸甸的跟随,也不愿它因为这份莫名的“恩情”而执着。
“伤好了过后,忘了就好。”他轻轻抽出被压麻的腿,动作极尽小心,没有惊动沉睡的野兽。
他将剩下的、效果温和的伤药和清水放在它触手可及的地方,又将那半块它没吃完的麦饼,细细掰碎,放在了药瓶旁边。
最后,他沉默地看了它片刻,将它之前撕扯坏的药篓碎片拢到一处,用石头压好,免得被风吹散。
做完这一切,他悄然起身,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融入了洞外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
手腕上那个已然结痂的牙印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这场短暂的相遇。
但他没有回头。
对他而言,这只是一段插曲,结束了,便该各自回归原本的轨迹。
他愿它在此地安心养伤,痊愈后,回归属于它的广阔天地,不必记挂一个偶然路过的采药人。
他却不知,这份他自以为“为它好”的决绝离去,连同那碗掺了安神药的水,在另一颗饱经创伤、刚刚试图触碰温暖的心里,点燃了怎样一场焚尽理智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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