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檀觉得,人生里不会有比这更莫名其妙的时刻了。
随着那一声撕心裂肺的质问,破烂茅草屋里重又陷入沉默中。
对方是意识到救错人,迎头窘态浇了个狗血淋头,脸上、眼底闪烁的尽是陌生的窘迫,手中的杀猪剔骨刀拿起也不是、放下也不妥,只能尴尬地握在手里,讷讷地站在那,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岁檀则纯纯是因为害怕,唯恐哪句胡言乱语触及到逆鳞死在无名之卒的乱刀之下,一时间,竟比方才独自面对三个技能者时更迫切地呼唤起沈凌云来。
“那个……”
呼啸的风自被踢得七零八落的门板缝隙涌进来,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她一边想着,一边胆战心惊地缩缩脖子,硬着头皮尝试开口:
“好巧哦你要救的是秦小姐我也姓秦哈哈哈哈真的是太有缘分啦!”
这本意就是套近乎,能讨好到人是好事,无动于衷也无所谓。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大汉怔了下,仿佛从这只言片语中想起什么旧时过往,抬手将剔骨刀重重插到地上,赤着两只手就这么慢慢走了过来。
岁檀不由得动动身子,更加瑟缩进角落里。
陌生的人和陌生的动向让她在脑子里拼命回忆起沈凌云教过的所谓防身术,战战兢兢地用余光堤防着动向,却见他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蹲了下来。
岁檀一愣。
烛台因为之前的变故早已倾倒熄灭,雨水冲刷过后的月光透过影绰的窗棂洒进屋子里,在大汉饱经风吹日晒而黝黑干裂的脸上投下一小块阴影。
常年劳作的粗糙手掌放在脚踝位置,他伸出手,用不甚灵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执起腿上的束缚,一边笨拙地对抗着繁琐绳结,一边解释道:
“虽然你不是我要救的那位秦小姐,但左右都救了,就救到底——来,转身,我给你解手上的。”
脚重新恢复自由,岁檀神情复杂地背过身,将捆绑在后的手对向他。
深深浅浅的掌心沟壑不经意触碰在手腕娇嫩的肌肤上,絮絮叨叨的嘱托也从身后传来:
“小姑娘家家的,被坏人抓到,家里人得多担心,下次可要当心点啊,长这么大多不容易……”
那唠叨顿了下,说不清是感慨还是自嘲:
“……若我当年没有狠心把柔儿丢进火场里不管,她正常长大,应该也有你这般年岁了吧。”
突如其来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岁檀微怔:“您……”
“放开她!”
一声暴喝响起,打断了屋子里短暂残留的温馨。
那大汉反应也是极快,呵斥未落便将岁檀重重前推放开,同时起身抓住刀柄,一息间已将剔骨刀重新抓回手中。
“……”
岁檀被大汉的暴起猝不及防地推撞上墙,未出口的话彻底说不出了,天晕地旋地靠在墙上,费力地睁开眼。
模模糊糊的视线里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白色身影,她嘴巴张合,下意识地无声呢喃:“沈凌云……”
身披战无不胜银白盔甲的三皇子却是肝肠寸断。
他站在门口,亲眼目睹着岁檀的惨状,胸膛剧烈起伏,饮血无数的利器嗡鸣,目眦欲裂,一张口更是声色俱厉:“放开她!”
同一时刻,大汉也在抉择。
惊疑的目光自面前极力压抑着焦躁的沈凌云和身后满身血污虚弱靠在墙上的岁檀身上转过,似是突然恍然大悟了什么,忽地将背后让给岁檀,同时利刃翻转,怒不可遏地将锋利回指向沈凌云。
“呸!”
他重重啐出一口,“狗皇子,伪帝的狗杂碎,为了逼出我们居然抓良家女子设局!我严某今天就要替天行道,让世人看看你们的虚伪残忍!”
说罢,疯狂挥舞着剔骨刀向前,步步相逼。
不大的茅草屋里登时“哐哐当当”响成一片,沈凌云一颗心悬到嗓子眼。
屋里还有岁檀,他不敢把人激怒,也不敢大动作抵抗,只能一边用剑背防御,一边试图将人引走。
但大汉似乎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手中的刀无论怎么攻击,身体都始终待在岁檀身前一丈远的地方,任绞尽脑汁诱敌都寸步不离。
双方动作极快,转瞬间便已交手数个来回。
大汉看起来一介莽夫,功力却根本不在他之下,沈凌云越打越心惊。
刀光剑影的间隙里,他能看到岁檀的模样,靠在地上微垂着眼,远称不上好,不由得更加心急如焚。
在下一刃凶猛袭来时,他咬咬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收了剑锋,索性直接以**凡胎相抗。
“哐——”
天道大男主的不死光环在最后一刻发挥了效力,刀刃擦过肉身,带起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色,瞬间染透银白色的盔甲,也让他成功从刀剑织出的天罗地网中逃了出去。
大汉顿时更加愤怒,刀锋接踵而至,一边咆哮着“狗皇子”,一边追向沈凌云毫无防备的后背。
千钧一发之际,岁檀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等一下!”她大喊,“不是局,秦岁筝没有事!”
大汉一息怔忪,杀气没能跟上,下一刻,飞扑而至的沈凌云已经将她重重搂进怀里。
“她没有事。”
回到熟悉的怀抱里,始终横亘在心中的不安也缓缓落地,岁檀松出口气,依旧急忙解释道:“秦岁筝安然待在国公府,这不是局,她没事的。”
“你、你在说什么……”
抵在地面上的刀发出拖曳的刺耳响声,大汉哆嗦着嘴唇,似乎很想否认她的话,但又控制不住自己流露出被揭穿的恐惧:
“我、我才不知道什么秦、秦小姐——”
“您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秦小姐就是岁筝的吧。”
沈凌云视若珍宝地将她揽在怀里,焦急地察看着她的情况,全然不顾自己身上的刀伤还在流血,更何谈关心其他动向。
她便靠在他怀里,一边任他确认,一边望着大汉,一双杏眸炯炯:
“我不光知道秦小姐就是岁筝,我还知道您是——”
“那更不能留你们!”
眼里的犹疑闪烁成一击必杀的狠绝,大汉突然暴走,毫不犹豫跨前一步,提刀便砍。
沈凌云来不及反应,只将岁檀更加摁进怀里,改用自己后背去接刀刃;
岁檀却毫不畏惧,透过他肩膀上方的空隙望向大汉,目光坚韧如刀,字字如锤:
“——严良将军。”
锐利的刀锋停在咫尺间,蜂鸣透过盔甲抵着脊背,带来阵阵战栗,但也终究是停了下来。
沈凌云紧紧抱着岁檀,察觉到没有进一步动作便立刻睁眼确认起她的情况来。
岁檀则一直对视着大汉,自始至终都未曾避开眼神,在他满脸的不可思议中,慢慢道:
“严良严将军,定王旧部,十八年前受谋逆案牵连,叛逃出京后于江南被锦衣卫击杀,享年三十六岁。”
“哐当”一声,剔骨刀重重跌落地上,已然是失去了攻击心。
大汉一只手艰难抬起,摇摇晃晃地撑在墙上,仿佛看到什么魑魅魍魉再现,恐惧地瞪大眼。
“为什么……”他拖着刀连连狼狈后退,“我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你还能认出我……”
岁檀不由得叹出声。
方才的对抗已将最后气力尽数耗尽,她脱力般将自己重重靠到沈凌云身上,回望着大汉。
“当年旧案,定王府妇孺老幼尽数被斩,定王旧部被赶尽杀绝,秦国公府卖主求荣,崔太傅失掉恩宠退隐江南,看起来是定王的惨败,实际上对于您们来说,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历史解开了最神秘的面纱,苍穹之下,月色极好,就是不知那个血流成河的夜,是否也拥有今日一般美好的月。
“定王下狱后,您先于其他人得到消息,假死从上京逃离,赶去了江南。”
“您此举并非是贪生怕死,而是定王府的幕僚和谋士共同商议的结果。您们决定,由他们以命拖住追杀的锦衣卫,给您争取时间,让您能够顺利离京,去寻找回家省亲的侧妃娘娘。”
“您们破釜沉舟,可惜,锦衣卫们杀得太快了,计谋未能欺骗太久,刚刚几日,一队锦衣卫便也从上京出发,尾随您去了江南。”
“您一路跑他们一路追,终在汴州,您和回京途中的侧妃娘娘在此相遇,两路追杀人马也就此汇合。”
“您忠心护主、力战到底,可依旧抵不过对方的人多势众,就在您决定以身殉主的最后时刻,终于等来了崔家的援军。”
“姗姗来迟的太傅崔召救下了您,与您一起被救下的,还有侧妃娘娘。”
她顿了顿,“……以及她肚子里尚未成型的定王遗腹子。”
谎言说太久就能骗过所有人,庄周梦蝶以外,历史的旁观者只剩下一声叹息。
“这时候,上京城内的消息也传了出来,定王全家被杀。您和太傅意识到,您们拼尽全力保住的,是定王最后的血脉。”
“于是您们找到同样不甘心的秦国公,联合着残存的定王旧部一起,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她望着他,声音很轻,似不忍心惊醒那场旷日持久的南柯梦: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您们把侧妃娘娘伪装成崔氏之女,并将她嫁给了秦国公。”
昔日的定王侧妃摇身一变,成为了江南崔氏最受宠爱的小女儿。
新的庇护之下,她得以用一个全新的身份回到上京,成为秦国公明媒正娶的发妻,也给了肚子里的孩子一个最足以傍身的出身。
“你到底是谁……”
严良眼里星光点点,似失去了所有力气,喃喃问道。
岁檀长长叹出一口气。
“我叫秦岁檀……也是侧妃娘娘的女儿。”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一模一样的月色照在物是人非的人间,犹如徜徉在时间长河里,如水寂寥。
沈凌云一边埋首检查着岁檀身上的伤,一边倾听着他们的对话,恍惚间好像明白那些冷漠和亏待缘何于此。
女儿不是女儿,但女儿的女儿是旧主之女。
高位轰然倒塌的故人舍弃不掉昔日荣耀,“秦岁筝”便是他们可悲可叹人生里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甚至,新主继位十年有余,这些前朝旧人依旧称呼着晋王和他的儿子们“伪帝”、“伪皇子”,持续不断地做一场自欺欺人的梦。
“那你、你对秦小姐……”
严良目光闪烁,岁檀轻轻摇了摇头,自沈凌云怀里挣脱出来,慢慢走到他面前。
“她是我的姐姐,无论她有什么样的身世,她都是我的姐姐。”
“‘我’们都希望,她能够好好活下去,幸福快乐地活下去,长命百岁。”
她的声音温柔地仿佛能够哄骗人心:
“我想,您们这些定王旧部隐姓埋名,不惜颠沛流离这么久,所期望的也便是如此吧。”
“扑通”一声,剔骨刀脱手,昔日战无不胜的将军像是再也坚持不住,重重跌落在地。
岁檀跟着蹲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开口,似在跟遥远历史长河里的某个人约定着什么。
“所以这一次,为了定王,为了他唯一的血脉,也请您们好好守住大梁。”
严良颤抖着举起手,挣扎着将脸埋进手掌间,哽咽片刻,竟是放声大哭。
破烂的茅草屋里,五大三粗的汉子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孩童般呦哭不止,这个场景明明如此可笑,可又让人控制不住地心底发酸。
十八年太漫长了,漫长到只能剩下执念。
哪怕自始至终秦岁筝对自己的身世都一无所知,定王旧部拼尽全力托举起的旧主之女,也是他们存在的全部意义。
只要活着——是的,只要活着。
只要活着,他们便可以说服自己,卧薪尝胆是可以的,忍辱负重是值得的。
他便也可以欺骗自己,在那逃亡一夜将牙牙学语的女儿亲手推进火场,也是能够问心无愧的。
“阿姐不能死。”
旧时铁汉痛哭流涕,岁檀轻叹声,起身,沈凌云立刻伸手抱住她。
“不光因为她是我的姐姐,还因为这些定王旧部。”
沈凌云轻轻点头,随着那些过往重现,他也意识到,他是见过他的。
只是那个时候的严良,比现在更凶悍也更绝望,投身敌军,宛如一只找不到出处的困兽,挥舞着重百斤的斧头,将杀戮对向自己曾誓死效忠的故国。
那时,国公府秦大小姐自刎于堂前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旁人在大声唏嘘、肆意评头论足,可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在哭声都不被允许的黑暗里,信仰与坚持土崩瓦解。
旧日的豪言壮志化成一捧黄土,黑与白之外,挣扎在灰色地带的定王旧部选择了背叛。
战场上那个战无不胜力大无穷的敌将和眼前这个失声痛哭的男人重合,这一次,他们的秦小姐还活着,他们便有不得不的理由,继续效忠大梁。
“……我们走吧。”
事情到此也无追究的必要了,岁檀轻轻道,沈凌云抿紧唇,任由她虚弱地靠在自己身上。
他们错开地上的严良,慢慢走到门口,又在望到外面时,皆是一愣。
微凉月色下,大理寺卿长身而立,也不知在这站了多久、又听了多少,正抬头仰望着空中的悬月,静静地不发一言。
“……”
岁檀张张口,突然又觉得无话可说。
定王谋逆一事拖了整整十年,两代皇帝御下都未能结案。来来回回几任大理寺全都卿遮遮掩掩,始终高高悬起不敢轻举妄动,最终,这个悬案被八年前初出茅庐想要寻找成名机会的祝衍盯了上去。
年少的祝大人以正义之名将其盖棺定论。他接受敬仰,踩着定王旧部的尸骨平步青云时,是否能想到,有一天,他会爱上定王的孤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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