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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床榻谑言

这人嘴里仍兀自喃喃着“殿,殿下……”,舌头仿佛真打了结,连声音都不由自主颤了起来。

苏如盛见他眼风灿瞟,双眸失神,倒确确实实是一副难以做主的模样。

忍不住一句戳他软肋——

“别跟我扯你们那些江湖人的侠情骨气。堂堂狼主都是我大祈天的麾下猛将,你『三清妙音』比之我顾师父来说,又能算得了甚么?”

成絮一震,眸光彻彻底底的黯了下去。

——所谓时也运也命也。

从小至大,他成絮活了二十八年也未曾认命,却在苏如盛在床榻向他道出这句话的那一刻,认栽了。

不是为财,不是为权。

只不过是为这天下熙熙攘攘,能有一口裹腹的饭罢了。

若是祈天未曾有出现过顾笑白。

他成絮许不定也不是现今这副模样。

可很多年后——

他又换了种想法,若是祈天没有顾笑白,他可能最后也不会选择和苏如盛呆在一起。

有些时候,某些事就是命定的吧。

他捧着热粥清浅的笑。

青年人还固执地单臂横揽过他腰际,将他牢圈在自己怀里。

像是察觉到身边人的笑意,将目光从手中卷帙移到了他白净的脸侧,忍不住啧道,“一碗燕窝粥就让你这么开心了,成絮,我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一句话说的成絮想起身离开他怀抱,寻个僻静的角落安静喝粥,不受他戏弄了还不行嚒?

可这人却不让他离开。

铁臂箍得似要长在他身上。

他懒得回话,静默地以食物暖腹,堪堪送至嘴边,他又偏要横扎一头乱阻一杠,那架势恨不得连勺子都吞下。

想起当年这人还言之凿凿说过些什么——这世上野狗是不是都是拴不住的,街边上抢残羹冷炙抢习惯了,总是觉得,别个碗里的肉骨头,才更香?

现今瞧来,这话太像说的他自己,永远盯着别人碗里的饭。

这才忍不住侧了头想正正经经壮着胆子质问他几句,嘴刚一启,他笑盈盈的又凑唇过来,满齿溢香。

当然,这都是後来。

——先前少年的技术果然糟糕。

可好在他成絮之前也没得过别人这般『临幸』,所以无法有个大体比较。

但是『一仗』下来,伤上加伤,还落了红,倒都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

不但不欢而散,还未曾让他尽兴,後来还被罚跪在外头一整宿,带着浑身实在说不得轻的粗暴痕迹。

当时……

床帏间闭口不言也激怒了他,被他盛怒之下直接卸了下巴,那些支离破碎的痛苦呜咽从喉间争先恐后涌出之时,殿外有侍女匆匆而退,有侍卫险些要拍门护驾而入——那等淫//言秽语的床笫之声,怕是在整个寝殿里早已传开。

反正他成絮……风评也不好。

跪着就跪着,让别人看见就看见吧。

那又如何。

真心不必金银来的更实在。

——『刹修罗』心头放着天下百姓,咸吃萝卜淡操心也能乐的逍遥,活得自在。

可他成絮却办不到。

他连一口裹腹的饭都吃不到,谈何去营济这天下芸芸众生。

就算是做劫富济贫的勾当,那也未见过能多兑几两清酒钱。

丢了侠骨多么糟糕的一件事啊。

可是入了『慎独』那时候,他的风评就已经没了。

既然是条不归路,回甚么头?

论武学论清高,他其上有个如何也比不过的顾大人。

论侠骨论情怀,他之上更是累了无数能人异士。

『三清妙音』,果然浪得虚名。

他认。

他认命。

——那一夜之后他大病一场。

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人,仍旧是苏如盛。

少年面色不善地抱着一摞摞书卷候在自己床旁,夕阳余光描摹他一张霸气狂狷的面容,恍惚间一个走神,竟像是自己在发梦。

“醒了?”

他挑高了眉,头也不回地吩咐了手下人赶紧地端饭菜传太医。

周围围了一群人是为自己,或者因了他的命令才为自己而忙碌,但这人却仿佛自有一身难掩的金光,拨众挥喝的喊开旁人,依旧是飞扬跋扈的一张脸——

“我说你怎么这么没用?”

成絮微微垂下眼,侧开了头去。

是啊,我怎么这么没用。

我要是有用也不必屈居你这么一个毛头小子身下了。

我去陪温广山浪迹天涯不是更好。

可我和他,亦是道不同啊……

苏如盛骂的习惯使然,但成絮昏昏沉沉中转瞬却觉额头被一只几乎无温度的手触碰着。

虽然怒火未消,余焰犹在,可那下意识垂眼遮掩瞳中担心的情绪,却还是被成絮看了个正着。

一时间平静无波的心陡起了波澜。

他……会关心个玩物吗?

怕是看错了吧。

看错了吧……

“成絮,你过来。”

“成絮,我渴了。”

“成絮,你再不上来,我可是又忍不住要发脾气了。”

……

“几时归?”

“出甚么任务也不跟我说一声?”

“你眼里还有没有本王了?我看你是越来越放肆了!”

“成絮……”

……

大的小的,事无巨细。

就差一天天被他追在屁股后头问个不停——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成絮,你现在究竟在做甚么?”

只不过换到他的嘴里,势必要变成——

“成絮,你又背着本王做甚么不好的勾当了?”

“没有?”

“没有……你背上新增的那道伤哪儿来的。”

“早上的任务?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在忙你就不跟我说了?你眼里还有本王吗?你简直放肆!”

“成絮,成絮,成絮……”

“生若浮萍,飘零如絮,我却硬是要揽下你这片『絮』。你跑不掉了。生是我苏如盛的人,死……”

“死也由你苏如盛定。我晓得。”

这人接的从容。

立在他身前佯装训兵的年轻储君,忽又红了半张脸。

该,该死,大庭广众的,他塞北回来一趟倒是学会多话了。

以前不是尽装聋作哑的嚒?

还不是被那三清妙音的称号弄得……真,真是……其实倒是想听他多跟自己说说话的。

想至他塞北一行,回来后能有如此改变,莫非,他现在真的放下了,不怕了嚒?

不怕了嚒?

成絮下意识地又抚摸起身前的黑金粗布系带,隔着此布结用力按一按,能感受到其下戴妥的扳指弦链。

知道他的心意后,确实不怕了。

又恍惚忆起当年曾有一日……

冬日小巷,眼见着那遭了饥寒的地方民不聊生。

随着朝廷的部分人马,分发完了羹粮,要回府邸了,却见到一人负手,满脸不悦地立在门口,出现在了他本不该在的地方。

神情却像是在等人。

等他回来。

又不知怎么忽然起了大胆的心思。

明明胜了他十岁整,平日被他“狗奴才”、“蠢材”的呼来唤去,哪怕是羞于启齿的在他身下隐忍痛楚时都咬牙吞声,此时却忽然放肆起来,硬是拖他深夜走了一遭青石小巷。

雪缓落,下的极轻慢。

他口气愈发嘲弄恶劣,“你不知本王很忙嚒?大晚上的,做甚么拖我出来?”

他嘴上骂的狠,步伐却跟着成絮迈的极快,又瞧了他身上装束一眼,也没披件防寒大氅,不知走的慢了,害他多在这冰天雪地呆一会,会不会冻着。

直至拐至一个破破烂烂还毁了半边墙去的小巷,席地那么不管不顾的一坐,还硬是拉着苏如盛陪坐在侧后,成絮低下头极轻地笑了一声。

从怀里掏出一个上次出任务窝房顶时没吃完的馍馍,现下已硬邦邦的很,却还是视若珍宝地凑到嘴边,啃了一口。

漫天雪花乱绕着,苏如盛观量了这暗夜,又瞧了瞧成絮这鬼开心的样子,实在不解:“你是想让本王知道你克扣粮食?”

成絮抬头又静默地观了几眼这雪花,眼神中星星点点的明灭不停,“不是,你们发的吃的,要比这好。这东西,怕是现在的老百姓都不愿吃了。”

苏如盛眉头又一蹙,“所以你是夸我们苏家的帝王业做的好?”

“确实好。”

比我逢的那乱世,要好上许多。

可偏偏也是乱世才造英雄。

这天底下出了一个顾大人,便再也没有我成絮的位置。

青史上一笔难留,当初曾说予我财权,就是不想予我名。可你不予我名,又有没有几分,是怕将来日后,给我留下个难听的宠臣之名?

成絮这些事不敢细问。

正如苏如盛也一直不敢问,在他跟了自己之前,到底有没有跟温广山做过一样。

可无论做没做过,眼下这个人,却只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这天下虽大,终归是天下人的天下。

这是他们苏家的教诲。

他只从这天下人中取一个『成絮』固执地留在自己身旁,算不得贪吧?

自古帝王活的无不兢兢业业,他也兢兢业业,尤其是有了他天纵小叔这么一个口碑好到吓人的君主为先例。

——说来可笑,小叔却为了要这一个好名声,硬生生拱手让出了顾师父。

值?亏?

这一点,苏如盛曾不敢深思。

可这事若换做自己身上……

为搏一个好名声,放开成絮……

好吧。他终究只能是苏如盛。

而不是苏天纵。

“成絮,你知道吗……”

“你当年受的那都是身体上的贫苦,所以你怕没钱的日子,怕饥一顿饱一顿下顿又没着落的过法。”

“可我受的苦也不比你见得要少。江湖人有江湖人的骨气,可是帝王家是一出生便有着帝王冢的,稍有不慎,一步不当,我指不定便停在十岁那个坎儿,过不来了。”

“含着金汤匙出生,打生下来便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你们将我这等人嗤之以鼻,我又将你们喜欢的财权名势嗤之以鼻……左右不过是因果循环,大家各自的命罢了。”

“但我希望你知道,心里头的苦,可比身上的苦,要难受得多。”

——倘若这世上遇不见一个你,这些话,我也只能将其烂死腹中,或等来年他日,某一夜政务不忙时自烧陈酒,就着这些苦闷,独自闷至月尽天明。

但好在,遇见了你。

遇见了你这片浮生飘零絮。

飘着太苦了,趁我身上这狂焰未消,能予你这丁点温热,便佑你免遭这飘摇之苦。

岂不也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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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床榻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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