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室里萦绕的是白一南喋喋不休的询问声,屋里只有三个人,另外两个非常冷静,显得他声音连绵不绝。
“医生,你确定他只是上火。”白一南拿着检验单再三确认,“而不是其他的,什么败血病、白血病、淋巴瘤、阵发性睡眠……”
他咕叽咕叽说了一大堆,全是专业词汇,听到一半医生都开始赞叹:“你挺了解啊。”
医生扫一眼对面的两个人,都很年轻,一股子青春气迎面而来,尤其在看到身份证刷过的年龄后,他大致猜测身份:“大学学医的?”
“呃……谢谢。”白一南倒是照收不误,一本正经道:“但我不是医学生,平常对这些感兴趣,所以了解点,不多不多。”
话毕,他又开始担心:“所以,真的不用带他去检查血常规,看看血项吗?”
医生听罢就笑:“你们年轻人可真会自己唬自己,血管扩张破裂不是什么大病,你们要实在不放心去查查也行,那怎么也要明天,需要空腹……”
白一南头稍侧,男孩子由于暂时性快速失血,面容苍白,嘴唇也没有太多血色,垂下的睫毛扫出一大片阴影,袖口上沾上斑斑血迹,静静坐在凳子上,没对他们的对话有任何反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悄无声息地把手背贴过去,非常轻微,直到感受到边虞确切的温度,狂跳不稳的心脏才渐渐找回寻常的跳动频率。
ktv里时,他就被人群遮了一下视线,再望过去,沙发空空一片,哪还有人的影子。
他啪嗒把话筒扔在桌上,音响拉出兹拉的长音,没管身后的询问声,夺门而出,直到在卫生间看见边虞,血流一片,人都快吓飞了。
这让他想起上一辈的很多事。
边虞前些年生病的时候,很大一个表现就是流鼻血,偶尔一摸耳朵里也有不少血痕,怎么处理,怎么解决,白一南对此相当有经验,这可不代表一件好事。
他到现在还记得,有一天深夜边虞发高烧,他就下楼买个药的功夫,再回来床上已经空了,心急火燎地往卫生间跑,一推开门,边虞在不停咳血,洗手池就那么大,血能染红大半,一边咳一边呛,血成片成片地往外涌,那场面根本不能用魂飞魄散来形容……
从零四年开始,边虞的状态一年比一年差。
一身病骨。
最开始的病因其实是心病,源自于对方糟糕的家庭,年少时的遗留问题,一个已经有裂口的瓶子,还在锲而不舍地往里面倒开水,总有炸开的一天。
边虞的母亲对他而言就是一根深扎已久的刺,人死了,也不知是该恨还是该爱,伤口化脓刺滚进血管里,再也拔不出来。
除了亲身经历,人就是无法彼此共情,但不影响白一南深深的心疼。
他们出去旅游,在海边喝酒的时候,白一南就和边虞讲自己家,说他从小吃百家饭长大,有个混蛋不负责任的爸,也有个不认他的妈,两人一个在监狱里,另一个早早组建家庭,叫白一南不要来打扰她的生活。
白一南正说着,就感到有触感传来,他低头,边虞正拿纸巾擦拭他眼底崩上的酒渍,青年的手指都是温柔的,比纸巾还软,沾染着他送的花束清香,再抬眼,对方的头探过来,唇边已被人轻轻吻上。
氤氲的话语隐藏在缠绵的吻里,白一南听他说:“我们以后组建个家。”
世界都是刺,他们像是没有安全感蜷起来的小兽,心甘情愿用壳把对方圈进来,互相取暖。
边虞的病叫做解离症,全称解离性障碍。
白一南当时还不知道这个病的名字,直到现在,他也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时发现。
第一次觉得不对劲时,是他们一起出门,走在路上,边虞忽然转方向,走了很远,直到路口尽头,白一南当时以为他在和自己逗趣,开口调戏,边虞不明显地怔了一下,又随口扯回来。
一切看上去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发生一次,两次……几十次甚至上百次呢?
正聊着天,眼看着爱人从面前经过,叫他名字,和他说什么都不理,等他反应过来,又很迷茫问,刚刚怎么了?
这种病症用例子来解释,就像是回到幼时牙牙学语的阶段,忽而一切都听不懂,看不懂,更无法理解普通人的对话,所有感觉都变得又淡又轻,落到蒲公英页上一样轻,无法分清虚拟还是现实。
包括遗忘现实,以及虚构现实。
比如,无意识地臆想白一南不在他身边。
心理医生居然还在夸他,说发现得很及时。
白一南是边虞的枕边人,他连爱人的异常都无法发现,他还算人吗?
心理医生听他话一乐,摇头解释,因为你爱人和寻常人不太一样。
边虞当时坐在休息室,被白一南用借口骗来的,他靠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手机,向递给他温水纸杯的人道谢,时不时望着门口,任谁看来都是等待人的姿态。
太正常了,除了偶尔断片似的不舒服,边虞表现得和常人无异。
出门时还在挑选听他演出的位置,要给他订蛋糕和惊喜,去住哪个酒店,和他插科打诨时眼睛亮晶晶的,对他总是充满笑意的。
和高智商犯罪分子一样,心理防线不是一般的重。
白一南还挺自豪,那当然,他家小虞学习顶好,什么都会。
但笑完又是深深的无力。
这样就没办法通过寻常的方式做测试了,只能依靠身边人,也就是白一南配合。
要虚构出一个白一南不在的世界,这对边虞来讲,很残忍,相当于让一个失去亲人,失去朋友的人再体验失去一次爱人,那还让人怎么活。
白一南立刻回绝,不行,他不同意。
他们当时真的算是功成名就,钱大把大把的花也花不完,跑国内跑国外,没有一个心理医生能给他满意的、柔和的方式。
白一南一度不想治疗,他就想,他爱人病就病着吧,也没影响身体健康,就当得老年痴呆,他能哄边虞一辈子开心。
但让他全盘否定自己选择的,还是边虞。
那天,边虞靠坐在墙壁旁,白一南心里一紧,表现得云淡风轻,有心玩笑:“喂喂,那小孩怎么还跑地上坐着了,凉不凉?”
他到现在还印象深刻。
因为边虞在无声地哭,眼泪不受控地从两边眼角流,自己却像感觉不到一样,表情平静。
那眼泪无声,却滚烫无比,啪嗒啪嗒地往白一南心上落,一度疼得他喘不上气。
边虞说:“哥,我觉得我一直在做错事,我妈走的前一天,她骂我混蛋小子,我和她置气,她让我叫她一声妈我都不愿意,以后也听不到了。”
“张单。”边虞说到这时,表情还是冷静,但其实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
“我回县城的时候明明可以晚一天,他叫我去吃饭,我说回来的吧,我不知道他当时没地方可去,他也没和我说,要不然也不会碰见出轨,人也不能恍恍惚惚进施工工地被砸死……”
“还有……”
白一南先听不下去了,他把自己狠狠按在地上,手颤抖又无措地在空中好半天,最后才轻轻地把边虞抱住。
因为他深深感知到爱人的疾苦,他无能为力,所以泪水让他一度看不清楚边虞的方向。
于是就只能听到边虞一遍又一遍和他道歉。
道什么歉呢?
白一南泪水模糊,肌肉绷紧,听边虞好委屈好委屈地:“哥……我不是故意生病的……”
边虞和许多生心理疾病患者不同的是,他能感知到自己生病,也知道为何生病,他非常努力配合治疗,能吃的药全部按时按量吃下去,但老天不眷顾他,病一点不见转好。
又因为边虞陪伴病人熬了一年又一年,所以他深知陪伴者的痛苦与不容易。
他在为没有遵守好好爱人的承诺道歉,他在为爱人带来麻烦道歉,他不想变得这么消极,可是他一点也控制不住自己。
如果边虞大哭一场,白一南会买小礼物哄他,如果边虞大发脾气,白一南就陪他一起发疯。
但都没有,他是个病人,却在和白一南说对不起。
白一南终于在那天明白什么叫做失声痛哭,他红了眼眶,紧紧搂住边虞,反反复复地亲着边虞的眼睛,鼻尖……叫他的名字:“生病怎么会有错呢?”
他无法说张单,没办法说边母,这根本就不是谁对谁错的事,他读懂了爱人的不言而喻,不是在道歉,而是在后悔。
可世事无常啊,人不能如此钻牛角尖,凡事一定都会有后悔的那一刻。
白一南吻了吻边虞的脸颊,夸他:“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后续的治疗以另一种方式进行,总之彻底确定病情。
心理医生就拿出结果一个一个给他看,在边虞发病时,他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假的,虚无的,他感受不到,甚至包括边虞本人和白一南,全部都是假的。
随着时间流逝,自我认知混乱,刻意失忆或是忽增虚假记忆。
边虞的话,有时候不能全部相信。
白一南遵守遗嘱,边听边拿笔记下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边虞常这么说。
发现疾病,治疗它,也没有很可怕,对吧。
白一南其实也害怕,他不怕边虞忘记他,不怕边虞讨厌他,他怕边虞……
而在翻到最后一页时,他完完全全愣在原地。
连心理医生都在感叹:“你们感情是真好,天生伴侣。”
那是很多次的试验治疗手段,是很多次被验证的心理波动,是来自于心跳频率得到的结果。
如果用文字叙述出来,就是一道题,题目为,边虞爱白一南吗?
答案是非常果断流畅的字迹——非常爱。
对于边虞来说,世界都是假的,边虞可以是假的,白一南这个人也不真,他也不记得这两人都是谁。
于是他的心脏替他回答,边虞爱白一南。
肯定的,无法替代的,他认定的事实。
*
让白一南后悔的有两件事,其一,是年初非他愿爆出来的婚姻新闻。
他曾经为公开与否这件事苦恼过,他希望公开,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的爱人,是最好的小虞。
但又不想公开,因为边虞是一个素人,在忽而被公众集中视线时,不一定会得到全部人的祝福,反之还容易带来很多麻烦。
他问边虞,边虞那阵子就问他一个问题:“你觉得你是明星吗?”
“当然不是。”白一南不暇思索。他就是个搞乐队的,有时候玩玩摇滚,纯兴趣,和娱乐圈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边虞:“这不就有答案了吗?”
白一南豁然开朗,对啊,他连公开的社交帐号都没有,就算要公开,往哪里公开。
恋爱是给他们谈的,又不是给别人谈的。
但白一南常年左手无名指戴戒指,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结婚,只是不知道那人是谁。
他这么觉得,边虞这么觉得,可除了他们没人这样觉得。
从边虞生病开始,白一南一直在忙碌奔波,几乎没有再出现过公众视线里,可只要是在市场里,就会有竞争,就会有交易。
他结婚的消息被用数个位数的零卖了出去。
毫无准备地,边虞被当作切肉板,完完全全地暴露在社交平台上。
先是哗然。
有人找出边虞曾经在猎头公司与人对峙的画面,熟知的人,知道内情,知道他当时摔杯子生气的原因。
可网友不知道,黑他们的水军更是一波又一波,营销号被买通,又把边虞去生病的凄惨模样故意恶意剪辑营销。
长达42天的谩骂声。
白一南第一次下载那个公众社交平台,刚开始连攥写的入口都没找到,一字一句解释,直到写到字数上限,他没写完,发了这篇又重开一篇。
叫白一南怎么不恨。
一群陌生人,一群什么都不懂的人,哪来的资格对他爱人评头论足。
恶意玩梗,说既然有病怎么不早点去死。
和在一个要跳楼的人旁边嘲笑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说着,看啊,他肯定是装的。
等人真跳下去,他们又害怕不已,紧接着消失在人海里,生活滋润又美满。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语言暴力就不算暴力吗?说得冠冕堂皇。
恶心的持刀分子还要无辜装傻,连连说和自己无关。
白一南没混这个圈子,但是常年在边虞身边耳濡目染,他爱人怕他吃亏,教会他很多反击的手段。
他懂,他也明白,他只是怒恨无数刷上评论的骂声。
等写到最后一篇时,他宣布彻底封麦。
回到房间义无反顾地砸碎了自己那把心爱的吉他。
他最引以为傲的天赋,成了他爱人的催命符。
他在意那场网暴带给边虞的伤害,而边虞只在乎,因为他,白一南从此以后再也不唱歌。
而让白一南后悔的第二件事,是年末带边虞看病这件事。
他当时已经非常小心,他也隐隐感到近期流感频繁,他不确定自己每天进出家门会不会沾染上病菌,常年的心理疾病实在太熬身体。
所以当听到边虞在家里无缘无故开始打喷嚏时,他决定先去医院查查。
早病早治疗,他曾经是这种老观点。
也没想过,这个观点让他夜不能寐,日日悔恨。
那年年底,首都医院爆发甲流,连医生都没能幸免。
也包括他的小虞。
器官快速衰竭,顶多能撑三天。
如果选择插管,倒是肯定能多活些时日,但要打镇定剂,强制进入睡眠直到没气,其实也和死亡没什么区别了。
在他意料之内,边虞拒绝了。
当时边虞意识总断断续续的,和心理没太大关系,高烧烧了十天,人基本烧得糊涂不清楚。
他就无意识地念叨,说哥,我想回家看看。
“想老家,想我爸我妈。”边虞这样说道,他当时也根本不知道白一南就陪在他身边。
但因为心理念头默认他爱白一南,所以他总是口头禅叫哥。
白一南开车送他回去,当一个称职不言的司机,他看着边虞找地方拍照,眼睛浅浅弯起,笑得好温柔好温柔。
下一刻,他手机收到消息,来自边虞。
我挚爱的宝贝
——[图片]
——我好看不好看
——等我一日速通翠林大街
他笑着回复,先说拍得真好,接着说好看得快迷死哥,最后是一句嗯嗯。
其实眼泪哗啦哗啦地往屏幕上掉,晕得按键都找不到,要拿袖口重复一遍遍地擦好半天。
晚上,看边虞站在路口打通他的电话。
那天怎么偏偏是个情人节,街道布置得漂亮又好看,连路灯都绑上了蝴蝶结。
边虞就站在那块粉色爱心下面和他打电话。
映得他眼底都在泛光一样,说话声音不再沉倦倦的,笑得轻快,好帅气呀。
他就说了几个字,因为他一讲话就咳嗽,咳嗽起来就停不下来,仿佛被呛到的鼻音直叫人心底难过。
可他还是笑得好高兴,他喜欢“旅游”。
边虞讲得那样自在,从窗户外映出来的神色是活灵活现的,他就那样和白一南软着语气:“哥,今天晚上,你要祝我,睡个好觉。”
他说什么,白一南都答应的。
白一南也笑了起来,他轻轻道:“祝我的小虞,睡个好觉。”
边虞没忍住,又开始咳嗽,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冲着屏幕很重地亲了一下,有声音的,他又开始调戏人:“白一南。”
边虞忽然叫他名字,也是淡笑的语气,可那隐下去的尾音却让人无端想到叹息,又浓又隐晦:“我爱你。”
他补充道:“很爱很爱。”
白一南没办法释怀,直到边虞上车,他脱离司机身份,不管不顾地叫对方等他,第一次毫无准备地随机在路边买花,雪天跑得也挺狼狈的吧。
可还没等送,先行来的是车祸。
以为是甘愿赴死,没想到,却是重生。
他再次与边虞重逢,以年轻的、美好的姿态。
这时候边虞还没生病,心理上的都不是事,他说了可以哄边虞一辈子,他就能说到做到,并且都不知道持续几年了。
一切后悔的事情都可以重新来过,他的小虞正是热烈青春,未来那样美丽。
白一南看着手里的化验单,听医生安慰边虞:“你是不是一高的啊,我儿子也是一高的,总他念叨年级第一。”
“要是我儿子有你成绩一半好,我就谢天谢地了。”医生感叹:“就是普通上火,别放心上,看你还有点低血糖,是不是平时没好好吃饭,家里估计得把你当个宝贝,你爸你妈要是知道得担心死……”
白一南忽然凑过去,手轻轻搭在边虞肩膀,高声附和:“可不是嘛,他家里人把他当成个宝贝。”
边虞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直到走出诊室,人还安安静静地看着袖口上的血斑。
孩子都懵了。
白一南低头找手机,只听——嗡嗡,嗡嗡……
可不是他手机传来的。
见边虞不理他,白一南招手提醒:“你来信息了,哎。”
边虞主要不理解的是,白一南极度亢奋的情绪,以及和刚认识医生居然能聊得有来有回,自来熟是真可怕。
而且,这语气……
他从兜里掏出来手机,看清信息后,微微蹙眉:“你给我转这么多钱干什么?”
信息是站在他旁边这人发的,一句话没有,反而是四个请收款。
从上到下依次——
¥99
备注:哥有钱
¥199
备注:想养你不是包养
¥520
备注:同意一下呗
¥1314
备注:就中意你
边虞真被弄得一愣一愣,不过他倒是冷静,直接要点进去按退还。
被白一南精准预判:“你先别退,听我慢慢道来。”
边虞没听,动作一点没停。
白一南哎哎几声:“快快道来也行。”
边虞深吸一口气,静静望向他。
白一南认真解释:“今天你鼻子受伤了,得给他爆金币补一补,要不它下回还犯。”
边虞一脸“哦我听你扯淡”:“为什么是四个红包?”
“两个鼻孔啊。”白一南趁着人注意力不集中,挪啊挪的,直到停在边虞面前很近的地方:“一个鼻孔给两个红包,我大方。”
边虞用无法言说的表情看他,可白一南觉得非常庆幸,他低声笑了起来,差点又让眼泪奔涌而下。
他好感谢车祸。
无非就是殉情,有什么可怕?但可见,他们都少有的幸运了一次。
拥有着最年轻健康的身体,满怀炙热爱意,再度复生相见。
边虞爱白一南。
他也很爱边虞,非常爱非常爱。
边虞的病没好,白一南的视角还很片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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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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