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的泉州港天空飘着细雨,林府里的门廊下早早挂满了红灯笼。
林文慧踮着脚不停地往门外张望,小雨点打在她的脸上,凉得她缩了缩脖子。“阿兄的船应该到了!”她扯着嗓子大声地冲院里喊。
程望舒蹲在地上修一只断了桨的船模,他一边听着门外的动静,一边用工具修整。
林文慧提着湿漉漉的裙角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码头上说哥的船提前到了!”
话还没说完,门外就传来一丝声响。一名身穿灰呢大衣的青年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藤编箱。
他看着里面的人,笑出一口大白牙:“大家怎么都变样了。”
“阿兄!”林文慧看见立马扑了过去,却在只剩一步之遥的时候刹住,扭捏的说:“阿爹说:姑娘家要矜持。”
“矜持个鬼。”林文谦蹲下一把将妹妹抱进怀里。他看着程望舒,眼神扫过他手里的船模,笑得更厉害了:“我小的时候就在玩这个东西了,怎么到现在还在玩。”
张间月走到他的面前,双手放在他的两边:“西洋的面包倒是养人,倒把你养成洋行小开了。”
林文谦一脸傲娇地说:“阿娘,我都十八了。”
林文谦松开妹妹,从怀里拿出一张蓝色的图纸铺在桌面上:“阿娘,这可是最新的三胀式蒸汽机图纸。这种东西装到青龙号上,逆风都能跑出顺水的速度。”
程望舒好奇地靠近,突然指着图纸角落:“这行数字像潮汐表?”
“眼力毒。”林文谦点了点头,接着重重地拍了拍他后背,“我按泉州湾的重新算过流速了,装上这种蒸汽机,货船吃水深却能快三成。”
程望舒的眼睛一直盯着图上的潮汐表,手指无意识地在桌边左右划动。
不远处传来一声冷哼。林金麟走了出来:“烧钱的铁疙瘩,我多雇二十个船工划桨,一样追得上潮头。”
“桨片掀起的浪花”林文谦笑着卷起图纸:“永远赶不上蒸汽机的烟。”
“我才不需要,娘妈会保佑我。”林金麟嘴上说嫌弃,可是眼睛却自觉地看向图纸。
林文谦拿着图纸还想要争辩一番,却被张间月用红龟粿堵了嘴。
“吃饭啦!”林间月笑着说,等来到饭厅的时候,剩下的五房叔伯带着孩子早早就坐在凳子上,几张八仙桌上瞬间堆满了线面汤、炸醋肉和红蟳米糕。
四叔公的小孙子伸出小手想偷吃牡蛎煎,却被三叔婆发现一筷子打在手背上:“没规矩,要等你毅太公动筷。”
二叔公的儿子抿了口米酒,压低声音沉重地说:“听说程家的商船最近总往日租界码头靠,一停就是三四日。”
林金麟在一旁生气地说:“大过节的,少提些晦气事。”
福伯搀着林毅来到主桌落座,林毅端起酒杯:“旧年商船平安,全凭娘妈庇佑。今夜留得团圆火,来日共扬顺风旗。起筷!”
泉州天后宫里灯火通明,钟声还没敲响,殿门前就已经站满了乌泱泱的人群。妈祖金身面前的供桌上,堆满了红龟粿和线面。
林文慧踮着脚往香炉里插了三炷香,接着又拽了拽陈朝阳的袖子:“朝阳哥,你等会站我后头,钟声太响,我怕耳朵疼。”
陈朝阳面无表情地翻了一个白眼:“怕疼就捂耳朵。”说完脚步却往她身后挪了半步。
林文慧从旁边的小摊买了个莲花灯,接着提着灯揪着程望舒的衣服,就钻进人群:“表哥快看,阿爹要撞头钟了。”
巨大的鎏金铜钟挂在殿前,林金麟已经提前净过手,接着将三炷香举过头顶,拜了拜。
林文谦在门外看着,小声嘀咕:“封建迷信。”话一说完,林文慧的鞋子精准踩在他的皮鞋上,他还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当~”第一次钟声开始响起。林金麟紧握钟杵的手青筋凸起,脑海里想起二十年前,他和妹妹也站在同样的位置,“阿哥,撞完钟我要吃双份糖瓜!”,现在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林文慧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闭眼念叨:“求娘妈保佑阿兄别再气阿爹,保佑阿娘平安喜乐,保佑阿公健康长寿,保佑表哥天天开心,保佑朝阳哥明年多笑笑,保佑……”
“求这么多也不怕娘妈嫌你贪心。”林文谦用手指弹了下她的额头。
钟声敲响过十二下,程望舒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听着耳边响起的笑声和祝福声,脑海中浮现出妹妹的笑容,那个总是带着顽皮和纯真的笑容。
他记得往年的春节,他们会在一起放鞭炮,有一次程颐诺不小心被鞭炮炸红了手,却还傻傻笑着说:‘不疼’。
突然他的怀里被塞进一个东西,原来是林金麟求的平安符:“给阿诺也求个庇佑。”
正月初一卯时,鞭炮声连绵不绝。
一辆八人抬的鎏金神轿停在林家门前,轿顶的流苏上挂着许多小银铃,轿帘上用金线绣着“风调雨顺”的大字。
林文慧开心地围着轿子转了三圈,突然撩起裙摆就想往轿杠走:“去年我就够格抬轿了,今年说什么我也要抬。”
“胡闹,神轿摔了你怎么担得起?”林金麟跟拎小鸡一样把她拎下来,转头却将程望舒推到轿子前面:“你来压轿角。”
程望舒手忙脚乱地扶住轿杆,手里被陈朝阳塞进一块帕子,粗布帕子上还带着皂角的清香。
林文谦故意撞他的肩膀,调侃道:“表弟站稳了,这轿子可比蒸汽船还难驾驭。”
神轿起驾,顶上的银铃跟着轿子有节奏地响,老船工们在身后吹着唢呐,敲着铜锣,唱起了《迎神曲》,沿途的商户纷纷挂出妈祖幡旗。
几个疍家老妇人跪在路边高喊:“巡游祈福,福寿双全。”
林文慧提着小篮子沿路撒糖,小孩子追着轿子一路跑。
还没走出多久,轿身突然晃动。前排轿夫的草鞋卡进石板缝里,搞得鞋底直打滑。
程望舒准备要脱手的时候,左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扶横梁,别碰雕花。”陈朝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换到了他的身侧,两人合力将轿子扳正继续走。
在路过一个茶摊的时候,两个穿着西装的商人坐着谈话,对话断断续续地进到程望舒耳朵里。
“听说了吗?会长居然亲手把自己亲闺女送进那种地方,报纸上写的那叫一个大义灭亲。”
“作孽哦!”
听到这程望舒脚步一顿,轿杆差一点脱手。陈朝阳立刻托住他的手腕:“看路。”
“刚才那些人说?”程望舒下意识回头,却发现茶摊早就空无一人,只剩半碗凉茶在桌上。
“管别人家事做什么?”陈朝阳皱着眉头看着前方。
程望舒觉得是自己多虑了,阿诺此刻应该在女校念书,他还等着阿诺写信给他呢。
巡游队伍停在茶馆门前歇脚的时候,林文慧神秘兮兮地摸出个油纸包。
三层糖衣裹着琥珀色的麦芽膏,被她掰成不规则的四块:“贡过娘妈的糖瓜,吃了能粘住福气。”
程望舒含着糖块,看见林文谦被黏住牙急得跳脚,嘴角都快咧到天上去了。
远处传来林金麟中气十足的呐喊:“兔崽子们~该去给疍民送年礼了。”
程望舒抬头看着街边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忽然想起妹妹的那句‘迷路了就顺着星星走’,他下意识摸向心口的衣袋,那里除了平安符,还有一张褪色的桂花糖纸。
“阿诺,我好像找到星星了。”他隔着衣服摸住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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