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距离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三日了。
程望舒依旧跪在蒲团上,这里不再是回忆里的那片‘炼狱’,而是一片安静的‘荒地’。程颐诺则缩在哥哥腿上,怀里还抱着半块红豆酥。守夜的下人们熬不住了,借着柱子打盹。
程望舒揉了揉发麻的膝盖,正准备起身,发现后巷快速闪过两道黑影。程望舒屏住呼吸,顺着月光下的走廊阴影挪动。
程镇峰压低的声音:“林家那野种到哪儿了?”
“过了吴淞口。”富贵轻声地说。
程镇峰摸着佛珠冷笑:“林金锦临死前把真海图给了那小畜生,她以为我不知道?”
富贵声音沙哑:“老爷,下手如果被发现,林家那边不好交代。”
“一个野种罢了我会怕他?但是那个小野种可是很有价值的。”程镇峰下意识抚摸后颈的疤痕:“当年我能淹死嫡兄毒杀嫡母,如今还除不掉一个孩子?”
他忽然轻笑,“倒是那个小丫头,等风声过了,就把她送过去城南的疯人院,里面的陈大夫最会治癔症了。”
阴影里,程望舒听完浑身发冷,他将指甲扎进了掌心的疤痕,恨意更上几分。原来在父亲眼里,阿诺和疯子没什么区别!
次日早晨,门外传来皮鞋踏地的响声,踏碎了灵堂的寂静,程望舒抬眼望去,一名身形纤长的男人不急不慢地走来。
他身着西式服装,胸前的珐琅怀表链和袖口纽扣上的‘衔珠青龙’泛着冷光,他摘下巴拿马草帽,露出与母亲七分相似的眉眼,有所不同的是下颌线条更加凌厉。
程望舒心中一惊:这人的轮廓,竟和母亲如此相像!
“程会长,娘家人来给阿妹送行了。”林金麟的闽南官话带着一股海腥气,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磕在供桌边,发出清脆的响声。随行的随从抬了一口樟木箱'咚'地砸在地上。
程镇峰眼皮一跳,手中的佛珠被捏得‘咯咯'地响,面上却挤出悲戚之色:“金麟兄节哀,金锦走得突然,我这心里。”
“节哀?意思是这是一场意外?”林金麟冷笑一声,指尖划过棺木焦黑的裂痕。
程镇峰喉结滚动:“金麟兄说笑了,药炉走火实属意外。”
林金麟忽然逼近一步,袖口的硝烟味混着海边的腥气直扑程镇峰:“林家商船挂白幡必见血。那夜程府大火,黄浦江上十三艘林家货船齐挂白幡。”
说完他抬手指着窗外薰的焦黑的房梁:“阿妹将我送她的翡翠耳坠一分为二,见物如见血契。耳坠里藏了磷粉。若捏碎混入灯油,十里外都能见青光。”
林金麟见程镇峰不说话,径直绕过他,抓起一把纸钱就撒向火盆,火舌“轰”蹿的老高,映得他侧脸如铁。
程望舒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他忽然明白,有些血缘,是连大火都烧不尽的。
林金麟突然转身,目光扫过灵堂,突然看见角落里的身影。程颐诺缩在角落烧纸,火星子溅上手背也浑然不觉。女孩眼尾的朱砂痣在纸钱灰中红得格外刺眼。
程颐诺连连着后退,林金麟半跪着,轻轻握住她那双生满冻疮的手,林金麟的眉眼间满是温柔与哀伤,他从怀中缓缓掏出一枚温润的玉佩,轻轻地托在掌心。
玉佩的形状是一朵盛开的海棠,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玉佩的内侧,还刻着一个细小而精致的“锦”字,字体古朴,带着一丝闽南特有的韵味。
“这玉佩是你娘从小带在身边的,是她最珍视的物件。”林金麟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她一直戴着它,直到成人后才摘下,如今,我把它交给你,就好像她从未离开过你一样。”
“阿妹用命换的条件,程会长可还记得?”林金麟站起身,一步步逼近程镇峰,海腥味混着硝烟味压得人让人喘不过气来。
程镇峰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眼神里却透着一丝狠厉,他下意识整理了一下衣襟,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阿诺,那可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怎么会亏待她?该有的一样都不会少,等她长大了,我还要给她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让她嫁个好人家。”
“嫁妆?”林金麟冷笑道,转身抓起供桌上的铜香炉,香灰悉数倒落在程镇峰鞋面上,“我林家女儿,要的是知识,不是棺材里的死物!”
林金麟面无表情的说:“上上个月初三,程家勾结泉州警察厅以'稽查走私'为由,烧了闽江口十二艘疍家船。”
程镇峰的佛珠被捏得咯咯作响,富贵和他说:那夜有个跛脚的疍民抱着烧焦的孩子跳江,死前说:“程镇峰,妈祖娘娘记着你的孽债。”
林金麟接着将一叠泛黄的货运单甩在供桌上,“上月你经我林家码头转运往天津的‘茶叶’,开箱验货的时候却变成了一百斤烟土。“
他敲了敲单据角落的程家私印:“程会长莫非这私印也是自己盖上的?”程镇峰面色骤僵:那批货本该由大帅亲信接受,怎么会落到林家人手中?
林金麟指尖轻点桌面,冷笑继续说:“码头卸货的那天夜里,你们的人给船员下药,可是你们却忘记了掌舵的老刘头从小喝祖上传下来的蛇胆酒,早就百毒不侵了。”
原来那夜,老刘头假装昏迷,亲眼见到程家的人将木箱贴上“雨前龙井”的封条。等货船驶入公海,他割断绳索,任海浪掀翻货箱,一包烟土随浮标漂至林家巡逻艇旁。货单上程镇峰的亲笔批注,便成了铁证。
“你说如果让记者知道你和大帅不仅克扣税款,还走私烟土!”林金麟的手搭在程镇峰肩头,“你说大帅是先保自己的乌纱帽,还是你这条狗?”
程镇峰额角青筋暴起,目光扫过樟木箱,咬牙道:“够了!我马上就办入学。”
“下月初一送阿诺入学。”林金麟将启明女校的聘书拍向桌面:“老师是林家的旧识。若阿诺受半点委屈......”他忽然轻笑,眼底却结着冰碴,“我不介意让大家看看,程家地底下埋着的,究竟是谁的骨头。”
程望舒看完了全程,死死盯着舅舅的背影,昨夜大火中母亲的呓语忽在耳边响起:“囝儿毋惊,海会带你回家。”原来那”海”是舅舅。
“至于阿舒。”林金麟转向外甥,上前按住少年单薄的肩膀,语气放软:“跟舅舅走,等你在闽南学会看星辨潮,程家的这潭死水...”他抬眼看向佛堂高悬“积善传家”的牌匾,冷笑:“就该唤片海来淹了。”
程望舒跪在厢房地上收拾包袱,他摸出偷藏的那块琉璃碎片,在墙根刻下第十三道裂痕,这次刻的不再是歪斜的文字,而是一艘船的形状。
手指触碰到母亲缝进衣襟的船票时,想起了那晚陈妈叮嘱他的那些话,心头微微一颤。
旧船票被刻意揉成一团,塞在一件褪色的旧棉袄的夹层中,边缘还沾满了血渍和药汁,皱如废纸。昨夜他故意将茶水 泼在包袱上,此刻棉袄上不仅还带着茶垢,甚至还散发出一股霉味。
此时此刻,程颐诺坐在床尾,手里还握着半张烧焦的剪纸,纸上还有一块块小血迹,拼出了一个“船”字,船头还立着个小人,脖子部份还有一丝朱红色。
她将剪纸贴在心口,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程镇峰的长衫下摆扫过门槛,影子如黑云压在他头顶,脚步声越来越远,来到了程望舒的屋里。
“带着这些破烂赶紧滚去闽南,程家不养废人。”程镇峰用烟杆子挑起包袱,船票随着破衣烂衫哗啦散落一地。程镇峰有洁癖从不用手碰脏衣服。
他嗤笑一声,抬脚就压住了包袱的一角,说道:“林金锦到死都惦记这些破烂,不如烧给她当陪葬!”
程望舒垂头盯着父亲鞋底的船票,指甲抠入掌心那块被程镇峰烫伤的疤。
程镇峰转身离去前,对富贵说:“仔细查他的箱子,一点都不要放过。林家最会玩这套。”富贵应声翻开包袱,用匕首划破棉絮,却对地上发霉的船票视而不见。
程镇峰永远不会知道,他教会了富贵搜“夹层、鞋底、书页”,却忘了教他看一眼踩在脚下的垃圾。
眼前是不同于租界的繁忙景象,一艘艘船舶停靠在岸边,程望舒知道,他已经到码头了。
这时候程颐诺突然扑过来拉着哥哥衣角,桂花糖从怀里滚落下来,在香灰里沾成脏兮兮的一团。她哭着说:“哥哥,你不要走,我害怕。”
林金麟弯腰捡起糖块,剥开糖纸露出半融的琥珀色:“你娘小时候偷吃龙眼干,也是这么藏在袖子里,结果招来一窝蚂蚁。”他冷硬的轮廓好似变得柔和起来,“阿诺,不要害怕,等你会写字之后可以给哥哥写信,每月初一,码头上穿靛蓝衣服的刘京会等你送信。”
程望舒望向妹妹泪眼朦胧的脸,心中有着千言万语,他想起母亲去世后的那一晚,阿诺坐在他旁边,哭哑着嗓子问:“哥哥,母亲变成星星后会不会冷?”那时候的他没有回答,只是帮她擦去脸上的泪。
“阿诺,等哥哥回来。”程望舒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程颐诺点头,踮着脚尖贴他耳边说:“哥哥,迷路了就顺着星星走。”她将桂花糖塞进程望舒手心时,划过糖纸,里藏着她昨晚用针刺破指尖画的北斗。
甲板汽笛长鸣时,程望舒站在甲板上,望着码头上的程颐诺慢慢变成了小黑点。心中响起母亲的那句话:“记住,潮水退去时,藏在礁石下的秘密才会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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