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祠堂内异常闷热，程望舒跟在陈清河身后，刚迈进祠堂没几步，就被陈清河按着肩膀跪下。
程望舒跪在地上，抬眼望去，在祠堂的中间有六位老人围坐在祖宗牌位前面，眼神就像刀一样，刀刀落在他身上。
三叔公全是皱纹的脸上，带着一条刀疤，他往地上淬了一口：“外姓仔也敢踏进林家门？当年林金锦为个男人连祖坟都不要了，生出你个衰尾相。”
主位上的林毅站起了身，枯瘦的手掌‘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说：“光绪二十九年，荷兰的炮舰围堵了马六甲海峡，是金锦扮成疍家女，一把火烧了红毛鬼的火药库。”
他说完剧烈的咳嗽，眼睛一直盯着程望舒：“如今日本人扣了我们一船煤油，今夜就要转给英国洋行，这船煤油原本是要给疍民过冬用的。”
他甩出一张地图，接着说：“秀涂港的仓库地图在这里，巡防队亥时换岗，你要是林家人，就把煤油沉进泉州湾。”
林毅的手指指着地图上的红圈：“这船煤油一滴都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你娘当年烧荷兰炮舰，用的就是疍民土方！你若不敢去。”他突然掀开供桌上的小布，露出林金锦的牌位的半成品：“这木头，就扔进灶头当柴烧。”
程望舒盯着牌位上未刻完的“锦”字，语气坚定地说：“我去。”
三叔公慢慢逼近，唾沫溅了程望舒一脸：“外姓仔，你给我听好了。今夜炸了日本人的船，祠堂立刻刻牌位，如果没有海里会多一具无名尸！"
四叔公掐住程望舒后颈，提溜着他的耳朵说：“程镇峰的货也在船上，你不想算替你娘报仇吗？”
程望舒起身的时候，膝盖早就已经痛到麻木：“我要亲手刻我娘的牌位。”
四叔公听完冷笑一声：“日本的缉私艇快到了，你只有六个时辰。”
林毅将罗盘扔给他：“这是你娘生前用过的罗盘 。”磁针正指着东北方向。
当程望舒转身离开的时候，三叔公捏住他的肩膀说：“林家的血，得自己挣。”
四叔公在祖宗牌位身边冷笑道：“外姓仔挣不来，就填海喂鱼。”
程望舒下意思看向林毅，只见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痛楚，但很快又恢复平静。突然明白祠堂里坐着的不是六位族老，是六把对准他的刀。
月光洒在泉州湾上，此时的泉州湾格外寂静。程望舒沿着码头栈桥的阴影缓慢移动，海水慢慢浸透裤子，冷的他直哆嗦。
程望舒手里紧紧握着母亲的旧罗盘。罗盘的磁针在黑夜中轻轻摇晃，指向了东北方向的一艘货轮。
“潮水一退，货轮会搁浅在崇武礁，那是唯一可以动手的机会。”陈清河把鱼油抹在程望舒身上，身上的鱼油腥得他直皱眉头，这东西是林金麟让抹的，说是能盖住活人气息，免得被日本人养的狼犬闻到。
“林家要你炸的是船，但有些东西，要你自己去看。”陈清河压低嗓音，掀开身边不远处的黑色防水布，露出一具浮肿的小孩尸体。他接着说：“今早捞上来的两个疍家仔，肺里灌满了煤油。”
程望舒的脸上充满了震惊，他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眼神满是愤怒。陈清河的声音从耳边响起：“三十年前倭寇屠村，是疍民救了你外祖父。”
“船底的排水口有铁网，可以用这个撬。”陈清河压低嗓音，将鱼叉塞进程望舒手中。
程望舒沿着货轮的锚链悄悄爬上甲板。底舱传来一阵日语的骂声，他闪身躲进货箱的夹缝中间，屏住呼吸，却看见两名日本浪人提着油灯正在撬开铁桶的封盖。
程望舒听见日本浪人说：“程会长倒是贴心，连防凝剂都替皇军备好了。”
程望舒的手摸向腰间的油布包，这是福伯临行前塞给他的，布包里的陶罐还带着程望舒的体温。
程望舒打开陶罐，手指摸了罐子里的灰褐色就刺得他的鼻头发痒，想起福伯临行前塞给他：‘老一辈人常说，牡蛎壳是妈祖的甲，硫磺是龙宫的雷。把这撒进倭寇的船肚子里，保证炸得他们找不着北！’
探照灯扫过来的一瞬间，程望舒紧紧贴着铁栏，就听见日本浪人牵着狼犬骂骂咧咧地走远。
“潮水还剩两刻。”程望舒低头看着怀中的罗盘。他好不容易来到底舱的排水口，却发现铁网居然锈死在弯道口，他咬紧牙关用衣带缠住铁栏发力，衣带裂开，铁钩“哐当”一声掉进底舱。
“什么东西？”浪人的怒骂声从头顶传来。程望舒的冷汗浸湿后背，徒手扯开铁网，锈铁片扎进手心，手掌被割得血肉模糊。
突然，狼犬一阵狂吠，腥臭的气息几乎快要来到程望舒身后。“八嘎！有老鼠。”浪人的手电光扫来。
程望舒咬紧牙关用鱼叉撬开铁网，肩膀被铁网边缘割出一道小口。深处传来一股刺鼻的煤油味差点把他呛晕。
“八嘎！”狼犬的狗吠和枪声同时响起，头顶传来浪人的咒骂声。
程望舒迅速将鱼油抹在伤口上，血腥气瞬间被腥臭味掩盖。他摸出腰间的陶罐，把牡蛎壳粉混着硫磺往通风口里倒。
程望舒坚定地看着通风口说：“母亲，你看好了！”船身突然剧烈一晃，他脑袋撞在铁管上，疼得眼泪直流。
程望舒趁机躲进货箱堆，从缝隙里眼睁睁看着巡夜的疍民被浪人刺穿脚底吊在桅杆上。狼人的尖刀挑起疍民的一截断指，嘲笑说：“□□奴也配用皇军的油？”
等浪人走了之后，程望舒从货箱里出来，他打开地图，脑海中货船的结构图和手中的地图重叠，他发现了程家货箱的位置。
程镇峰来到那里的时候，发现许多木箱，木箱上不仅贴着‘景德镇瓷器’的封条，还印着鲜红的程家私印。
程望舒用小刀悄悄撬开木箱的一角，黑色的矿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里面居然是江西的钨砂，程望舒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居然将这么重要的命脉偷偷走私给日本人。
程望舒扯开程家货箱上的油布，正准备把钨砂倒出来打散，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笑：“三少爷好本事啊。”
刘鑫从阴影里冒出来，手里的短刀在月光下发着光。程望舒汗毛竖起，脊背绷直：“刘鑫，你居然为日本人卖命？”
刘鑫听完嗤笑一声：“三少爷，这些没有老爷的授意我敢干吗？您说您好好的少爷不做，为什么偏要来掀自家桌子。”说完他猛地挥刀劈来，边砍边说：“知道你娘为什么死吗？她如果肯装聋作哑，用林家来帮扶程家，本可以当一辈子的程太太。”
程望舒侧身躲过，将硫磺粉迎面扬向刘鑫双眼，“小畜生！”刘鑫捂着眼惨叫，突然发出笑声：“你炸了这船，大帅和日本人饶不了程家！程镇峰第一个拿你妹妹祭旗！”
程望舒瞳孔猛地一缩，拿起铁钩缠住他的脚踝：“卖国贼，我先拿你祭海！”
船身突然震了一下，铁桶炸开像蜘蛛网一样的裂痕。程望舒抓住缆绳就往外荡，‘轰’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整艘轮船被烧成火球，他仿佛听见妹妹在火场中哭喊：“哥哥快跑！”
陈清河拽着程望舒上船，浓雾中传来阵阵轰鸣声。陈清河冷笑着说：“这催命符，够程镇峰喝一壶了。”
泉州湾在黎明前吞没了货轮。程望舒趴在浮木上，紧紧握着母亲的旧罗盘，里面的磁针稳稳指向上海。
海上漂来半截日文报纸，头条照片里是程镇峰与日本领事握手的照片。程望舒将报纸塞进内袋，嘴角边还渗出血丝：“该锈的，终归要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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