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才有一个穿着一身打满了补丁的破布衣衫的年轻人背着一肩的柴火走了过来。
宿无恙一眼就认出了自己，他推了推江欢：“就是他。”
江欢皱了皱眉：“这人……我不认识啊。”
宿无恙一愣，拽着江欢上前去拦住那个人：“兄台，你看看，你可认识这位姑娘。”
对面的年轻人愣了一下，看傻子一样看着宿无恙：“你有病吧？”而后，便绕开他俩直直进了屋里。
“哐啷”一声，屋里传来了什么砸在门上的声音，估计是那人拿那堆柴火把门顶上了。
屋里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脸长得挺俊俏，就是脑子不太好。咦，怎么觉得长得有点眼熟……”
宿无恙有点茫然，江欢不认识他，也不认识阵中的宿无恙，而阵中的宿无恙好像也不认识江欢。太奇怪了。
江欢看宿无恙愣神，以为宿无恙是内心受挫：“好啦，没事的，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再说了这都不算什么，我之前一家一家去敲门，求他们为我师父上一炷香，还有被他们打出来的时候呢，你这算好的了。”
宿无恙闷闷地点了点头，看来从阵中的自己下手是没戏了，那就只能去解决司浮身上的怨念了。
“你想见你师父吗？”宿无恙突然开口。
江欢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我知道司浮在哪。”宿无恙重复了一遍。
“哦，啊？”江欢蒙了，她很快地把这句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走啊，带我去啊，跟这里浪费时间作甚？”
宿无恙问出了一个困惑了他好久的问题：“你是灵师，你师父的魂魄你不知道在哪？”
江欢推搡着宿无恙：“我要是知道，我天天对着牌位说什么话啊？快带我去！”
宿无恙带着江欢往回走的时候才发现，之前那个路边的茶棚不见了。他皱了皱眉，问江欢：“这个之前有个茶棚，今天怎么不见了？”
江欢转过头去，左右看了看：“哪有茶棚，你眼花了吧？我一直在这边生活，没见过什么茶棚啊。”
宿无恙心下微微一惊，灵阵是鬼主的意识里的世界，如果江欢说她不知道茶棚，说明这个灵阵里本来就不该有这个茶棚。又或者说，江欢不是这个阵的鬼主……
宿无恙甩了甩头，把第二个想法甩出去，这里的事情很符合江欢的执念，那就只能是茶棚有问题。
“快点啊，你要想喝茶，找到师父我给你泡，不会比外面的难喝的。”江欢的声音打断了宿无恙的思绪。
他现在其实也没什么思路，于是便带着江欢回了之前的酒楼。
酒楼老板看着他把江欢带回来的时候，拧了拧眉，但最终还是把头转过去，什么都没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宿无恙推开房门的时候，司浮正倚在窗边念经。他回过头来朝这边看了一眼，而后迅速背过身去。
江欢站在门口，只这一眼，她便认出来了：“师父……”
宿无恙把僵在门口的江欢推进屋，关上门。
而后，司浮只是转过身来瞥了她一眼，便把目光移到了宿无恙身上。
宿无恙被盯得久了，有些发毛。这样三个人谁都不说话，僵在这里也不是事儿啊。于是宿无恙清了清嗓子：“司浮，这位是江欢，你……生前的徒弟。”
司浮睫毛抖了抖，垂了下去，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徒弟？”他的声音有些飘忽，似乎是在思考，又好像在试图确认什么。
他抬起头，目光在江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却还是把目光转回了宿无恙身上，很认真地解释道：“我不认识她，我徒弟不是这样的。”
江欢听了这话，如遭雷击。她仿佛瞬间失了声，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手舞足蹈地比画着，指指自己，指指司浮，又伸手在旁边比划。
她口中只有些断断续续的话，听不明白：“师父……师兄……”
宿无恙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不能直接说，自己就是那个徒弟。
此时，他们师徒三人都在这里，明明彼此近在咫尺，却好似站在三个不同的世界。时间和空间将他们分隔开来，没人能进一步。无法触碰，无法靠近。
江欢急得哭了出来，宿无恙叹了口气：“司浮，你有两个徒弟，江欢她还有个师兄。”
司浮皱了皱眉，许久才说：“我信你。但是，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
我就在这里，只是你不记得了。
宿无恙犹豫了半天，憋出了一句算不得安慰的安慰：“以后……总会见到的。”其实现在已经见到了。
气氛依然很僵硬，宿无恙有些麻爪。一边是一时半会缓不过来的师妹，一边是失忆了的师父，当然，中间还有个没有记忆但是心里有些龌龊想法的自己。思来想去，这个和事佬还是只能自己来做。
宿无恙伸手拍了拍江欢的肩膀：“那个，这店住店免费，我带你找个空房间住下吧。明天咱们谈一谈怎么解你师父身上的怨念。”
江欢点了点头，任由宿无恙领着自己走出了房间。
宿无恙其实也是浑浑噩噩的，他也没比江欢强多少。晚上躺在床上，他就失眠了。但司浮也在房间里，虽然司浮是杵在墙角，他也不好意思突然从床上爬起来说“我睡不着，出去转转”。
宿无恙闭着眼睛装睡，脑子里却活跃得已经上演了一出火星撞地球。只不过，他想的没有火星，也没有地球，只有世人和司浮。
人在深夜就是容易胡思乱想，尤其是这几日宿无恙自己的情绪宛如坐过山车一般，一会儿冲上云霄，一会儿又是一个大回环扎进地下。
宿无恙突然感到身侧有些凉意，他睁开一只眼睛，就看到司浮站在窗边。他突然有些恍惚，抬眼一看窗外，月亮正圆，今日又是十五。
“你……”
“你……”
两人同时开了口，于是宿无恙闭上了嘴，等着司浮说：“你先说。”
司浮轻声问：“你怎么不睡？”
宿无恙想了想，既然司浮问了，那他也没有必要继续装睡了：“心里乱，睡不着。”
“要不……出去走走？”司浮看了一眼窗外，“外面这个时间正热闹。”
宿无恙也正有此意，麻利地坐起身来，披上衣服，两人一起出了门。
司浮走得不快，宿无恙还是落后半步跟在司浮身侧。
街上真的很热闹，人来人往，路边点着一盏盏漂亮的小灯笼，摊贩们卖力地招揽着来往的路人，吆喝声不断，比白天要热闹得多。
宿无恙并不是很在乎周围的热闹，他的目光就没离开旁边的人。此时此刻，他们不是师徒，也没人知道他的想法，他们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人，和每一个穿行在此间繁华的路人一样。
他突然不想出去了，他就想一直这样跟在司浮身边，这条街最好没有尽头，这样他们就能一直这么走下去。
突然他瞥到旁边人的眼睛看向了他，那双眼睛里，化不开的浓墨被街上的烛火映出点点星芒。他也大着胆子，没有回避。宿无恙都想好了，要是真被问了，他就说晚上光线暗，他瞎。
“我生前……我们……我是不是忘了我们很重要的过去？”司浮突然开口。
宿无恙蒙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司浮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看起来很难过。”
宿无恙想了想，他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可以把事情说出来，趁着司浮不知道，也趁着这是阵里的司浮，阵解了之后这个秘密便会随着阵一起消失，永远都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司浮见他没说话，继续道：“其实我也有些……我不知道，我一直没说，其实我不是完全不记得了，我记不起我那个徒弟的样貌、长相，但我知道他叫宿无恙。”
宿无恙一下子僵在了原地，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看着司浮：“你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司浮没听出来宿无恙这话的意思，只当他是惊讶，“那名字还是我给他取的呢。他命轻，易见鬼，我们灵师这行又是总要和鬼打交道的。我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盼着他无病无灾，能寿终正寝。只是现在看来我没机会看到了。”
“你……不是盼着他登仙吗？”宿无恙小心翼翼地问，不敢抬眼，生怕对上司浮的眼睛他会忍不住说出来自己就是那个人。
司浮想了想：“是盼着，但也不能强求。如果只能留下些什么祝福给他的话，我希望他得偿所愿，平安顺遂。”
宿无恙鼻尖有些发酸，他吸溜了一下，垂着头：“我也希望……”希望你能得以解脱。
声音太小了，司浮没听清，但也没有追问。司浮看得出来，这个少年此时可能不希望别人去深刨他的内心。所以只是把脚步放得更慢了一些，换个话题试图转移这个少年的注意力：“你帮了我这么多，我还没问过你叫什么，总不好一直叫你灵师。”
司浮这个转移话题的能力堪称一流，不管是现实里的还是灵阵中的，每次都能精准地踩在雷点上。
宿无恙一下子就顿在了那儿，他僵硬地抬起头来，看着司浮。这一瞬间宿无恙的脑子就像一台高速计算机，跑了满屏的代码，可惜全是乱码。
他问自己，要不要就此机会坦白？又或者，伪装成另一个身份，短暂地把自己的心意表白。他想要自私一回，几近疯狂。哪怕就只是在灵阵中和司浮以想要的身份相处，给自己留下一段虚假的回忆。
但最终，他还是张了张嘴，憋出了一句：“我叫付杨。”暗戳戳地把司浮和自己的名字绑定在一起，粉饰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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