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浮透过神像看去，这个孩子看着白净，可周身缠绕得却都是些劫煞坎坷。他皱了皱眉：这么善良的小孩怎么会……？
那孩子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清亮的乌黑眼眸，澄澈干净，没有一丝杂念。司浮突然愣住了——这是他曾渡入轮回的恶鬼。他喃喃低语：“恶鬼竟然……真的向善了。”
司浮低下头，想用朱笔在这个魂魄旁边批注功德，可是朱笔就像失灵了一般，无论如何也留不下一丝痕迹。他皱了皱眉：“奇怪……怎么会写不上去？”
司浮闭了闭眼，从神像中抽身出来，再睁开眼，他便又回到了天界。他匆匆赶去藏书阁，草草扫过所有关于司浮的典籍，典籍翻了一遍，并没有相关的记载，只有一行批注一样的小字写着——仙者为善，恶鬼为恶，无需断，非司浮之职。
司浮顿了一下，突然皱起了眉，这感觉很奇怪，他想不明白，于是上了九重天。
他问天帝：“难道仙便不会为恶，鬼便不能向善吗？”
话音刚落，还没等到天帝回答，一股钝痛感从心底蔓延开来，他下意识召出水镜，就看到那个孩子趴在地上，可他的魂魄已经浮出了身体，正在被恶鬼围攻撕扯。
“如果有神仙，为什么……不救我？”
那一刹那，司浮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转身就要下界，却迎面撞上一道屏障，天帝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是他的报应。”
司浮抿了抿唇：“可是他并没有作恶。”
那道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上位者的威压：“司浮，它是恶鬼，就是恶。”
“他是人！”
司浮屈指一弹，屏障应声而破。他甚至来不及出大殿，直接抬手劈开空间。透过虚虚的光影，他看到那边许多黑影挤在一起，发出兴奋的尖叫，而那个孩子的声音却越发虚弱。
“我既掌十方善恶，就该让善恶有报；既司诸相浮生，就该渡天下苍生。”
司浮抬脚迈向那扇门，耳边突然传来众仙的声音，参差不齐，最终汇成了一道低语——是审判：“司浮，干扰凡人命数者，需承天罚。若你执意如此，便将带着仙界的记忆，坠入凡尘，永世不得为仙。”
他回头望去，才发现不知何时，众仙已经都来了，将他团团围住。他们浮在半空，白衣不染纤尘，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就像俯视那些凡人一样。他们微垂着眼眸，目光中满是悲悯，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明明他们所看的方向便是苍生，可他们却冷眼旁观，不见苍生。
司浮微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与他们格格不入——原来，他们终归是不一样的。
司浮感受到众仙的目光如山般压下，腿颤抖得几乎要跪倒。然而他只是皱着眉，执拗地一步步向前走着。终于，跨过那扇门的一瞬间，他也垂下了眼眸：“司浮，曾掌十方善恶，司诸相浮生。今与诸位同僚长辞，往后……再无归期。”门在身后消失，只余一声叹息。
仙界有一禁法，名曰“镇”，施展此法可静止时间，但因对凡间影响过大，从没有仙人敢在凡间动用。
司浮站在那条街上时，眼前那孩子的魂魄已被恶鬼分食得只余一缕虚影，三魂七魄不全。
“来不及了……”司浮低声喃喃。只见他一步一步走向那群恶鬼，手中不断结印，时间在一瞬之间静止下来，连空气都不再流动。他看着那道几乎要散去的虚影，只余三魂一魄了。他叹了口气：“善有善报，若天道不报，那我便来报。”
他蹲下身，将这个法术定在那个魂魄周围，站起来时，自己便也只剩下一个魂魄了。他只扫了一眼自己的肉身，便继续一步步走向那道虚影，长袍曳地，红色的衣角在黑纱间若隐若现，在静止的空气中划出一道道波澜。
司浮抬手按上自己的眉心，从自己的魂魄中抽出一缕，捏成六魄。而后，他轻轻拂袖，那道魂魄便漂浮而起，温柔地落在他的掌心，虚弱得几乎透明。他指尖一点淡金色的光芒流转，沿着那魂魄的轮廓缓缓描摹，好像在小心翼翼地拼接一块碎得不成样子的瓷娃娃。
他看着掌中小小的魂魄，轻声道：“我虽无天命，可也愿护你一命。”
他指尖的光芒一层一层地包裹住那魂魄，那六魄逐渐凝聚融合进这个小小的光球。这个光球轻轻颤动着，逐渐明亮起来，恢复原形。而司浮的脸色也逐渐变得苍白，周身的仙力一点点转化为魂魄的养料。
——轰隆一声，空中劈下一道惊雷。司浮抬头，天空骤然间漆黑如墨，厚重的劫云纠结在一起，隐隐有电光在其中搅动。他面上神色不变，只是垂眸看了看手心的魂魄，轻轻笑了笑，指尖再度点下一缕灵光，将这小小的残魂彻底稳住。
“去吧，今生善虽未报，来世……平安便好。我会去找你的。”他拂袖在空中开启往生门，把那孩子推进门里，如许多年前一样，再一次看着那个魂魄混混沌沌走入轮回。
——咚。
天钟沉闷的声音响彻天地，混着一道紫雷劈下。司浮闷哼一声，眉心控制不住地拧起。他感到自己的筋脉宛如一寸一寸被碾碎开来，骨头也被一节一节从血肉中剥离，拆开。身体里剩余的仙力被生生抽离，是罚生效了。
他看了一眼重归寂静的门，最后一次掐算这凡间的运数，却只能看到二十四年后，再之后便是一片混沌了。
他身处的地方像是无间地狱，四周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丝光亮。脚下的大地在震颤，隐隐有哭嚎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似有无数亡魂在哀鸣。
忽然，一颗星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天际直直坠落，穿透了沉寂的黑暗。几乎是瞬间，周四周亮起点点昏黄而温暖的光芒，逐渐照亮这片无边的阴影。是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汇成一片生机。
而后一声悠长的鲸鸣在脑海深处响起——一鲸落而万物生。
“原来，我还能再救这些人一次。”司浮垂下头，低低地叹了一声。他缓缓闭上眼，脸色惨白。未入轮回之地，却被强行投入一具新的凡人躯体之中。
他抬头，只能看见一轮红日沉在天边，却再也看不到天宫。他低低念诵却召不出水镜，拂袖掐诀却打不开天门。
——咚，天钟再次响起，一道声音在脑中回响，宏大而冰冷：“司浮仙君，擅自修改凡人命数，现从仙界除名，永世不得返仙。”
司浮听着这声音只能扯出一个笑：“无妨，此罚……不过二十载而已。只是可惜……我还没来得及看看那个孩子在哪。善却未得福报，终归是我欠他的。”
司浮踽踽独行，找了整整十六年，直到那年除夕，他在街角看到了那个孩子——这一世他又是一个小乞丐，不过，比前世大了些。那孩子抬头看着他，喊他：“神仙。”
司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一袭白衣，确实很像世人眼中的仙人。他突然有些迷茫：他做仙人的时候没人觉得他是仙人，反而做了凡人穿了白衣就变成仙人了。
他把这个孩子领回家，却突然愣住了，因为他没养过孩子。他努力回想之前见过的凡人是怎么养孩子的，想来想去好像也不是很难——吃饱，穿暖，睡好。可是，出师不利，司浮站在门口看了一夜，那个孩子就坐在床上，连躺都没躺下过。
司浮有些茫然，他看别人都是这样的，可是……这个孩子为什么不睡？他思来想去：是床不够软？还是窗户透风？又或者是房间风水不好不适合睡觉。
第二天，果然，这小孩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跟个熊猫一样出现在他面前，说：“我害怕。”
原来是这么回事。
司浮想了想点了点头：是不是让这个孩子知道这里是他的家就能好了？
一般凡人都是怎么做的来着？好像是……给孩子取个名字？那我是不是也得介绍一下我自己……
可是刚开口他就又顿住了，因为他没有名字，也从没有过名字，在天上是这样，在凡间也是这样。他听着耳边风雪的声音，轻声说：“我叫司浮。”然后他也给这个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宿无恙”。
别人家的孩子都要过生辰，那宿无恙的生辰……
司浮想了想，对宿无恙说：“要不就二月十二吧，我捡到你的那个地方花朝节是这一天。”
宿无恙撇了撇嘴，疯狂摇头：“你是欺负我之前是乞丐没读过书，拿女孩子的节日糊弄我是不是？”
司浮叹了口气，揉了揉宿无恙的脑袋：“花朝节不止是女子的节日，百花盛开，生机勃勃，多好的意象啊。”
宿无恙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勉强认下了这个生辰。
司浮看着宿无恙从稚嫩的孩童，成长为挺拔的少年，再一点点蜕变为眉目清隽、气质出尘的青年——一个和他身量差不多的男人。
一开始，司浮只是想看着他平安过完这一世，可是宿无恙从小到大，就没有一天安稳的日子。今天灭一盏阳火，明天被鬼缠上邪病，后天莫名其妙被拖进了灵阵……
“唉……”司浮也没招了，只能时刻把宿无恙带在身边，陪着，护着，一来二去，他就想陪得更久一些。
直到宿无恙二十岁那天，他才狠心放手，因为他没有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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