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虽已转凉,但姜音仍然穿得很单薄,外罩一件轻如雾縠的缃色纱衣,里面是茶白色软罗衫,再里头是藕荷色肚兜。
江湖杀手,为便于逃命,衣着打扮要比寻常女子更为轻简,并无繁复的花纹装饰,即便是在秋冬之季,也不会穿太厚。
衣衫上的血昨夜她已洗过,今晨陆沉风戳她胸口又弄出了血,临出门前,她只匆匆洗去了纱衣上的血迹,里头的罗衫并未洗,好在纱衣虽薄但并不是全透明,尚能遮挡些血迹。
陆沉风垂眸在她身上打量几眼,眸光清凌凌似冰泉涤荡,权当没看见那外衫下若隐若现的红。
“眼下已是深秋,夫人还是多穿些为好,以免受凉。”他手一招,唤来店家,“将你们店里时下最新的样式全拿来,比着夫人的身量各色新衣都拿一身。”
姜音急忙拉住他手,冲他柔柔一笑:“衣裳的用途不过御寒蔽体而已,随意买两身能够换洗便可,哪里用得着买如此之多。况且夫君在朝中做官甚是辛苦,平日里还需要用钱上下打点,不可随意挥霍。”
她站在陆沉风身前,为他抚平微皱的衣襟,又低头为他理了理腰带。
“吃穿清简些都无妨,只要夫君得空时能在后院陪我多说上几句话便好。”
她含笑看着他,眼中爱意浓烈。
陆沉风与她对看,唇角提一下,再提一下,带些痞意。
他握住姜音的手,温热粗砺的大掌裹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眼睛盯着她。
“夫人今年十九岁,便买十九身新衣,就当我为夫人补足过去十九年的生辰礼,稍后再去买上十九套首饰。”
说着话,他低头靠近,薄唇若即若离地贴在她鼻尖,声音沙哑低沉:“此后余生,无论风雨,有我在,定护夫人一生无忧无恙。”
姜音定了定心神,暗自吸口气,胸脯一阵绵长的起伏。
是她大意了。
她本以为陆沉风只是手段残忍,于男女之事上必然生涩懵懂,却不料这狗男人如此娴熟,哪里像是未娶妻的,怕不是个风月老手。
若非她心性坚韧,只怕早已沦陷其中。
陆沉风握紧她手,牢牢盯住她的眼,像是要通过她的眼睛望进她心底深处。
姜音做出害羞状,微一偏头垂下眼去,不与他对视。
“为夫如此安排,夫人可还满意?”他半转过脸看着姜音。
姜音轻轻点头,杏眸一掀,眼中春水荡漾:“多谢夫君关怀。”
接下来陆沉风亲自为她挑选了十九套衣裳,连带鞋袜一起。
姜音坐在后堂隔间,陆沉风让店家拿来十九双绣鞋,屈膝蹲下为她试穿,简直比真夫妻还情深意浓。
穿到第五双时,姜音坐不住了。
她脚搭在陆沉风肩头,粉嫩的脚趾在他颈侧轻动:“夫君,五双鞋已够穿了,不用买太多。”
陆沉风微一偏头,脸颊挨上了她脂白.粉嫩的玉足。
姜音抽了口气,正要挪开腿。陆沉风看她一眼,撇嘴轻笑,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紧握住她纤细的脚踝,将她白皙玲珑的玉足拉下来放在膝上,拿起柿红色绣鞋往她玉足上套。
穿好后,他掌心托住姜音的脚,眯起眼似笑非笑道:“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注)。”
姜音听得眼皮直颤,忍了又忍才忍住没把他一脚踹飞。
想着云欢的安危,她已经没有耐心再与这狗男人耗下去,站起身半嗔半怒道:“夫君这张油嘴也不知哄过多少女子。”
说罢,她提起裙摆走了出去。
柔软的轻纱扫过陆沉风的脸,如春风拂面,带起一阵酥酥的痒,他舌尖抵腮,低着头笑了声。
来到铺子门口,姜音状似不经意地往外看了几眼,没看到云欢,她一转头,发现苗武也不在,守在外面的锦衣卫只剩下三个了,心口狠狠一跳。
陆沉风跟过来站在她身后,手臂绕到她身前,自然而然地把她揽在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漫不经心道:“进店前,为夫看到有几个月门的人鬼鬼祟祟跟在后面,已命苗总旗带人去抓了。”
“……”姜音心往下沉,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
她低头看了眼环在自己身前的手,冷白劲瘦,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头圆润干净,手背筋络清晰,这双手的力度她已领教过。
陆沉风察觉到她的视线,提了下唇,食指轻动,在她肋上点了点。
姜音微微一颤,紧紧绷住身。
这姿势暧昧到极致,也危险到极致。
陆沉风轻笑了声,微一偏头,薄唇贴近她耳垂,低声道:“有个叫云欢的刺客,在月门中地位不低,为夫特意嘱咐苗总旗将那女刺客抓入诏狱,逼她说出为首刺客的下落,她若不说,便一寸寸割掉她的舌头。”
他用着最旖旎的姿势,说着最毒辣的话。
姜音低着头,鸦羽般的长睫垂下,在眼下映出淡淡暗影,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将掌心掐出了红印。
暗自吸了口气,她扭身抱住陆沉风的腰,软软地靠在他胸膛上,两手揪住他衣襟:“夫君别说了,太吓人了。”
*
从成衣铺出来后,陆沉风带着姜音去城中最大的首饰铺子玉宝阁买了十九套首饰,且多数都是分量十足的金首饰,掐丝鎏金点翠云纹金簪,累丝嵌宝金步摇等,戴在头上沉甸甸的。
除了头饰,他还为姜音买了几对实心大金镯子,仅纹饰不同。
姜音走出玉宝阁,只觉整个头重得脖子都快撑不起,簪钗步摇,一样不少,全是足金的,插得她脑袋金光耀眼。
她又气又好笑,陆沉风为了利用她可真是下足了血本。
转念一想,她又何尝不是。
由于头饰太多,她连走路都不自在。一是太重了,压得她脖子难受,二是她从未戴过这些东西,突然戴上,极为不适应。
江湖杀手,每次出任务都无异于在刀尖上行走,为了保证能更快的逃脱,她向来都是穿最轻便的衣裳,有时候连簪子都不戴,仅用一根发带把头发绑起来。
想要让轻功发挥到最大程度,不光要体态轻盈,还不能有任何负重,否则会使轻功受阻。
心里想着事,加上头太沉,她抬腿跨门槛时被绊了下。
“夫人当心脚下。”陆沉风伸手扶住她,牵着她跨出门槛。
“夫君,我累了。”姜音走出屋看着他,神色恹恹的,一副弱柳扶风的娇柔姿态。
“既然夫人累了,那就去酒楼歇一歇。”陆沉风拉住她的手往前一指,“夫人看,此楼便是京城最大的酒楼——八珍楼,出入者非富即贵。今日为夫带你过去尝个鲜。”
姜音顺着他的指引看去,杏眼圆瞪,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惊讶样,实则内心无波无澜淡然如水。
干他们这行的,双足踏在刀尖上,活了今日,尚不知有无来日,因而她从不会亏待自己。
不能穿金戴银,那她就穿最好的丝绸衣,为保持体态不能吃太多,那她就吃更精细更鲜美的食物。
来京城的第一天,她就和云欢去了八珍楼吃饭,两个人点了六个菜,要的全是八珍楼的特色菜,每样菜,却都只吃了几口。
“夫君。”姜音拉住陆沉的手摇了摇,“今日已花去不少银钱,别再浪费了,我们回家吃,我亲手为夫君煮云吞面。以往夫君每每读书读累了,都要吃我煮的云吞面。”
她拉着陆沉风的一根手指轻晃,神色温柔地看着他,将一个贤惠恭顺勤俭持家的贤妻演得入木三分。
陆沉风反握住她的手,在她手背轻拍了下:“夫人无需为我担忧,为夫虽算不得富裕,但养你却是不成问题。”
姜音低头娇媚一笑,不再多言,既然拒绝不了,那就去吃呗,反正不用她掏钱。
然而甫一走进八珍楼,她就后悔了,生生刹住脚。
正堂内坐着三个月门的人,其中一个还是京城分堂的堂主。
她瞥了眼陆沉风,恰巧,陆沉风也在看她。
狗男人,真是无时无刻不在给她下套。
“啊夫君,我突然想起还没买里衣。”
姜音现在还不想与月门正面为敌,她不想进去,转身欲往外走。陆沉风岂会看不出她的心思,又哪里会如她的意,一把将她拽入怀里。
“夫人急什么,铺子就在那里,又不会跑了,吃了饭再去买也不迟。”
一番折腾,早已引起了月门之人的注意。
京城分堂堂主淡淡地看了眼姜音,低下头去继续吃菜喝酒。
已经被发现,姜音便不再躲了。
她甩开陆沉风的手,娇哼一声:“夫君好生粗鲁,把我手都捏痛了。”
陆沉风扯了下嘴角,并未在意她这点小情绪。
“都进来。”他手一招,守在外面的几个锦衣卫齐刷刷走了进来。
酒楼掌柜亲自走了过来,恭敬地笑道:“陆大人今天想吃点什么,可还是老三样?”
陆沉风抬了下手:“换点新鲜的,我夫人是岭南人,上些南地特色,口味要淡,菜品要鲜。”
八珍楼掌柜看了眼姜音,含笑道:“草民若没记错,陆大人家乡好像是在蜀中。”
陆沉风垂眸拨了拨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本官确实是蜀中人。然而夫人却生于岭南,数月前我与夫人刚成婚。”说到这,他叹息了声,“唉,只因本官太过清廉,两袖清风一贫如洗,亦无高堂操持,只在衙门草草行了对拜礼,连酒席都没办,也没个人贺喜。”
八珍楼掌柜听得一愣一愣的,到底是做生意的,很快就反应过来。
“哎呀,恭喜恭喜。恭喜陆大人,贺喜陆大人,今天这顿饭就当是八珍楼送与大人的新婚之礼,还望陆大人莫要嫌弃。”
陆沉风伸手在八珍楼掌柜胳膊上拍了拍:“还是刘掌柜仁义啊。”
说罢,他从袖袋里摸出一小包油纸包裹的酥糖,笑着递到刘掌柜手上。
刘掌柜接过糖,拱手道:“多谢陆大人,祝大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陆沉风一挥手:“下去吧,快些上菜。”
姜音:“……”
她怔怔地看着陆沉风,震惊是真的震惊,这次并非做戏,是真的被惊到了。
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这与她所了解到的完全不一样,她只知道陆沉风此人阴险奸诈、狠厉毒辣,却不知竟还有这样无耻的一面。
陆沉风手肘抵着卓沿,扬唇一笑:“这才叫会过日子。”他曲起指头在姜音鼻尖刮了下,“夫人要多学着点。”
姜音嗔他一眼,别开脸去。
月门堂主还在,她并不想与陆沉风多说话。
陆沉风又摸出一包酥糖,拿起一小块递到姜音唇边:“夫人尝尝。”
姜音紧抿着唇摇了摇头,陆沉风将糖抵到她唇瓣上,不得已,她张嘴去含,却在这时,陆沉风忽地收回手,她张嘴含了个空。
奸计得逞,陆沉风撑着额头直笑,薄唇扬起深深的弧度。
姜音气得磨了磨牙,一低头,连糖带他手指一并咬住。
温热湿软的舌卷过指尖,痒意从指尖蔓延至心口,仿佛有东西落入了进去。
陆沉风身体绷紧,敛了笑,眼皮一掀,眸色沉沉地看着她,眼底映着幽光,那团光里好似带着明灭的星火,触之即燃。
姜音偏开头去,无声地吮着糖,眼神有些飘,心跳阵阵加快。
她是故意的。陆沉风想利用她,她又岂能坐以待毙。
陆沉风垂眸看了眼湿润的指尖,眼睛眯了眯,两指轻捻。
“甜吗?”他倾身问道。
姜音看了眼他濡湿的指头,舌尖扫过唇瓣,软声回道:“甜。”
陆沉风看着她,喉结滚了滚,大手在她头顶重重地揉搓两下,却没再继续逗她。
适可而止,乃生存之道。
他怕引火烧身。
*
少顷,苗武带着其余锦衣卫来到了八珍楼。他甫一进来,便急切地灌了口水。
茶盏重重地放到桌上,他抬袖抹了抹嘴:“大人,属下已将那几个刺客关入了镇抚司诏狱。您看何时提审?”
陆沉风提起茶壶慢悠悠倒着茶,问道:“可有抓住那个叫云欢的刺客?”
说着话,他眼珠轻转,余光瞥向姜音,将她微妙的神情尽收眼底。
苗武回道:“大人放心,属下已将云欢单独关押在了死牢。”
姜音放在桌下面的手紧紧抓着膝盖,一边在心底告诫自己要沉住气,一边飞速想着对策。
她突然捂住肚子,一脸痛苦道:“夫君,我肚子疼,啊……我肚子好疼。”
陆沉风拉住她手,一脸慌张道:“快,苗武快去就近的医馆找个大夫过来!”
“不,不用……”姜音急忙阻拦,“夫君,我……我只是……”
她凑到陆沉风耳边小声说了句“来葵水了”,随即羞涩地低下头去,从耳朵红到了脖子。
陆沉风轻笑一声,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尖:“你呀,真是不让人不省心。”他招手唤来跑堂的,吩咐道,“带夫人去下后堂。”
姜音跟着跑堂的小二穿过门帘去了后堂,没一会儿便回来了,神色如常地坐回到陆沉风身边。
陆沉风挨向她身侧:“夫人可有哪里不适,还能坐得住不?”
姜音装作听不懂他话中的深意,轻轻点了下头:“夫君不必担忧,我身子没那么娇贵。”
片刻后,一道道精致鲜美的菜肴端了过来,全是荤。
一盘卤香四溢的扒肘子摆放在姜音面前,陆沉风唇角缓慢勾起,笑着为她夹了一大块半肥半瘦的肘子肉。
“夫人多吃点。”
姜音握着筷子的手轻颤,不等她拒绝,陆沉风又给她夹了个盐焗鸡腿,两大块油亮亮的扣肉。
“夫人快吃。”他见姜音不动筷子,附耳低语道,“夫人再丰腴些才更娇艳。”
此刻姜音根本无心吃饭,只想把桌子给掀了。
她看着前方,不经意间瞥向月门堂主,又急忙垂下眼睛。
——九月初九,引陆沉风到香积寺,否则云欢必死。
这是她到后堂时,月门堂主让人带给她的话。
今日九月初二,她只有七日时限。
月门的势力究竟有多深,姜音并不清楚,但从这点可以看出,月门已入侵朝廷,甚至还在锦衣卫中安插了人手。
此番计划若稍有不慎,便将万劫不复。
“夫人为何不吃,可是不合胃口?”陆沉风给她夹了满满一碗的肉。
姜音看了眼碗里堆成小山的肉,眼皮颤了颤,伸手按住额头:“夫君,我……”
她话未说完,两眼一翻倒在了陆沉风怀里。
注: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五陵年少欺他醉,笑把花前出画裙。——出自杜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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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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