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云蒸霞蔚。
昨夜颇不宁静的德府,因谢氏的到来,终于得以平息。
谢氏高坐厅上,冷眼望着底下默不作声,神色各异的三人。
德音跪在蒲团上,揉着自己红肿的耳朵,眼眶泛红,心中满是委屈。她余光瞥了眼身旁的父兄,二人皆是沉默看向地面,不敢吭声。
“阿娘,你瞧瞧我这两耳朵,皆肿得像桃一般,我已经知道错了,受到惩罚了。”德音可怜巴巴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
德老爹从鼻中冷哼一声,表示不满。
知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自己的女儿,能不知道是什么德行。他这夫人就是太过溺爱儿女,宠的他们无法无天,闯了祸也不过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瞧瞧,谁家跪着还需要垫个蒲团,她不如把榻搬来得了。
谢氏夫人掀起眸,目光如炬地看向德老爹,“老爷似乎对我很是不满呐。”
德老爹顿时唬了一跳,脸上瞬间堆满讨好的笑容,忙不迭地摆手,“夫人说什么都有理,是我下手重,这才将音儿的耳朵扭肿了,我的错我的错。”说着,还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
德音和德远对视一眼,在心底同时鄙视一番老爹。
谄媚!非常谄媚!
德远忍不住想替自家老爹争辩,板着脸严肃道:“母亲,原也怪不得父亲动怒。阿妹夜半私自前往花楼,哪家的千金小姐像她这般胆大妄为?确实该好好管教。”
谢氏眉头轻皱,略带嗔怪道:“她是你的小妹,即便做错了事,你作为兄长,不知耐心询问缘由,加以引导,却任由自己的性子与妹妹争吵。你这将军是如何当的?若是在战场上,你也这般刚愎自用,不听谋士劝谏,又怎能打胜仗?”
一番话直怼得德远欲辩难言。
德音心中美滋滋,瞧着父兄二人在母亲面前吃瘪,她那弯弯的眼睛里满是得意,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没有错!德家,两个威风凛凛,战功赫赫的将军,竟也有着不为人所知的一面,便是怕夫人。
也不知是祖上遗传使然,还是母亲太过霸气所致。毕竟,谢氏经营的天字一号商铺,乃是大晋首屈一指的商号。
每年如流水般的税银源源不断地交予国库,支撑着大晋的兵马开销,哄的圣人喜笑颜开。
然而,此事还未结束。谢氏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德音,缓缓说道:“音儿,你可知错在何处?若今后再这般肆意妄为,可就不是今日这般简单了。”
德音乖巧跪在蒲团上,脑袋耷拉着,神色哀伤,“阿娘,这些年女儿未能常侍父母身畔尽些孝道,心中实是愧疚。本以为圣人开恩,放我归家,不想却是为了我的婚事。自古女子婚事,皆以家族利益为先,我又岂会不知?若这婚事当真于德家有益,女儿断不会有半个字的推拒,只是……”
一想起瑞王的所作所为,她顿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咬着牙恨恨说道,“瑞王那老鳖孙,长我十余岁,都可以当我爹了,竟敢肖想姑奶奶。瞧着就是个不成气候的兔儿爷①,爹、娘,女儿实在不想嫁。”
“放肆!”德老爹横眉竖目对着德音,训斥道,“虽是府中,你也不该如此放肆,女儿家的出口便是龟孙子,兔崽子,皇宫里的嬷嬷就是这么教你的。祸从口出,这道理你知不知道!”
说罢,德老爹忙指了小厮关上府门,将厅上众人皆遣走。
此时,厅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三人略显凝重的面庞。
“音儿,你的心思娘懂,只是这瑞王求亲,背后牵扯的是朝堂局势,容不得咱们草率应对。”
谢夫人抬眸看向德广,眼中满是忧虑,“老爷,你常年在朝堂走动,对瑞王的为人和势力,你怎么看?”
德广眉头紧锁,在厅中来回踱步,神色凝重,许久才开口:“瑞王这狗东西!野心勃勃,这些年在朝堂上小动作不断,此次求亲,明摆着是想拉拢咱们德家,壮大他夺嫡的筹码。”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可咱们德家世代忠良,怎能卷入这等夺嫡纷争?一旦站错队,那便是万劫不复。”
“爹,你骂人。”德音小声提醒道,眼中透着股迟来的机灵劲儿。
“给我跪好了,还没原谅你呢!”德老爹一声训,又叫德音耷拉下来脑袋,乖巧应了一声,安静听着。
德远在一旁听着,心中暗自思量,拱手道:“父亲所言极是,只是眼下瑞王求亲,圣人虽未应允,可也没驳回,这态度实在暧昧。若是咱们贸然拒绝,只怕会惹恼瑞王,他若是在圣人面前进些谗言,对咱们德家不利,最好还是想法子稳住瑞王。”
谢氏指节轻敲桌案,沉思许久,“或许,我们可以从皇后那儿着手,东宫可不愿将德家这把利刃拱手让人。”
德音听到此处,心中微动,似乎嗅到一丝机会,她忙道,“这些年,皇后娘娘对我很好,她会帮忙的,她一定会的。”
德音心中升起一股希冀。
厅上剩余三人对视一眼,一阵沉默后,谢氏点了头,“如此…那便由我领着音儿走一遭吧,一来许久不见娘娘,理应去探望探望,二来也为试探试探东宫的口风。”
…
翌日,谢氏领着德音,套了马车入宫。
先行去了慈宁宫,拜见太后。半个时辰后,由宫人领着去了坤宁宫。
踏入殿内,令德音没想到的是,一向病弱的太子竟也在皇后宫中,同她碰了个巧。
谢氏同德音恭敬跪下行礼后起身,德音暗暗打量着皇后及太子二人的神情。
皇后高坐凤椅,仪态万千。面如银盆,肤如凝脂,观之温柔可亲,眉眼间又有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仪。在德音的印象中,皇后娘娘的眼中永远是淡淡的一抹笑,如春风化雨。
而座下太子萧荡,一身青绿团龙纹盘领窄袖袍,更衬得他苍白的面上,多了几分温润清冷,似一块儿上好羊脂美玉。
美人儿多病,这是德音幼年时第一次入宫见到太子时,脑中想起的一句话。太子体弱多病,常年吃药,身上总有些淡淡的草药味儿,眉间亦是有解不开的愁绪。
偏德音是个急脾气,总是想着拿个熨斗将他的眉心熨平,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总是这般愁苦,可怎么好。
皇后随即命人赐了座。
谢氏答谢,瞥见皇后正修剪着一束开得极艳丽的百合,笑道,“臣妇只知娘娘素来喜爱牡丹,不曾想娘娘的百合养的也是极好。”
皇后淡淡笑着,轻抚了抚花瓣儿,“这是邵州上贡来的龙牙百合,形似龙牙而得名。芳香浓郁,清新雅致。原也不过是放在角落闲养着,不曾想日复一日,它竟也长的如此研丽,叫人欢喜。”
“到底是娘娘宫里的风水养花。”谢氏赞赏道。
“呵!”娘娘淡笑着,“谢夫人谬赞。”
谢氏又看向太子,微微躬身行礼,语气恭敬:“臣妇听闻朝中上下都称赞殿下德才兼备,仁孝温厚,贤明端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是令人敬佩。”
萧荡闻听谢氏所言,微颔首,面上一抹淡笑,沉稳道,“夫人鲜少入宫,今日来可有要事?”
谢氏忙道,“并未有什么要事,只许久不曾入宫看望太后与皇后娘娘,心中甚是挂念。”
这时,皇后笑着对谢氏道,“太子仁孝,自是日日来请安。可今日,却是为本宫宫中的这束极好的百合而来。”
皇后略有深意看向德音,“大抵是这盆百合长得太过鲜艳,叫太子总担心这花儿遭人觊觎,原想着来日方长,等这盆花再养大些,如今瞧着倒是不能了。”
德音心中猛地一紧,直觉皇后这话似藏玄机,话里有话,可又拿捏不准。她下意识垂首,指尖不自觉揪紧衣角,贝齿轻咬下唇,满心都是狐疑。
皇后娘娘说的,难不成是她?
太子萧荡轻咳一声,接过话头:“母后所言甚是,此花虽艳,却易招觊觎。百合无罪,不应被有心人糟践,母后不如赠予儿臣,儿臣会好生相待它的。”
语落,他目光若有似无地朝德音扫去,眼底闪过一抹旁人难以察觉的关切。
谢氏心中陡然一震,瞬间捕捉到皇后与太子话语里的深意,忙莲步轻移,微微欠身,恭敬说道:“娘娘与殿下所言,臣妇虽驽钝,却也能领会一二。只是此事干系重大,音儿尚且才及笄两年,如何能担得下治家重任,还望娘娘与殿下能为德家指明前路,以解我等困局。”
德音见母亲跪下,也立刻乖巧俯身跪下,喉中似有千般重物压着,难成句子。
“还望…娘娘施恩……”
身入尘网中,纵然是她,也不免被当做被人赠来赠去的物件儿,德音不知该如何形容当下的心境,只觉凄凉。
皇后缓缓放下手中剪刀,轻倚凤椅之上,目光如炬,在德音与谢氏身上来回逡巡。
须臾,她朱唇轻启,缓缓说道:“德家世代忠良,对我大晋忠心不二,本宫岂会坐视德家深陷困境而不顾?只是这瑞王……”
她微微蹙起黛眉,眼中闪过一丝嫌恶,“行事张狂,野心昭昭,德家若与他联姻,只怕日后灾祸不断,不得安宁。”
德音听闻,忍不住抬眸,“娘娘…德音实在不愿委身瑞王,请娘娘救救德音吧,大恩大德,德音没齿难忘。”
皇后望向德音,眼中浮现一抹怜惜,柔声道:“音儿,莫要着急。本宫既允你们前来,心中自有计较。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万不可操之过急,以免误了大事。”
一时间,殿内陷入静谧,唯有清风徐来,轻撩动殿内纱帐。
众人心中异样。
…
午时,德音心事重重,漫无目的在御花园中散着步。母亲同皇后娘娘用完膳,陪着去了后园内的小佛堂抄写心经。
御花园中景色怡然,微风和煦,德音却无心欣赏。她在皇宫待了数个春秋,御花园的每一处景都无比熟悉。春日繁花似锦、落英缤纷;夏日佳木葱茏、绿树成荫;入秋,银杏染金,菊绽百态,层林尽染;寒冬之际,瑞雪纷飞,晶莹的白雪覆于亭台楼阁之上,宛如琼楼玉宇。
如今,再美的景,在她眸中都失了色。
她德音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竟也同园中的一草一木似的,盛开到极致,便要枯萎。叫她如何不怨!
太子的话犹言在耳。
“百合无罪,不如赠予儿臣,儿臣会好生相待。”
德音气恼,拾起一颗石子,用了力气扔入御池中,溅起一片涟漪。
难道小爷是什么东西,需要叫你们赠来赠去的。要帮就帮,不想帮就作罢,何苦糟蹋她。
娘娘说从长计议,究竟要如何计她,难不成就用此法子,去圣人面前替太子求了她做良娣?
她就算是出家当尼姑也绝不答应!
正气着,隐隐听到有几道脚步声传来。
德音忙躲在假山后头,敛息藏形。
只见圣人身边的章公公长吁短叹:“陛下龙体,近年来每况愈下,各地总督进贡的丹药,亦无明显效用。如今,只盼阙国公家能早日呈上坊间盛传、可令人死而复生的袁家秘香,以解陛下之疾。”
德音隐匿于假山之后,心中暗自思忖:这是何种秘香?不由得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章公公又道:“偏在这紧要关头,那幽冥教聚众滋事,陆指挥使,此乃你的失职。”
紧接着,德音便听到了那令她厌恶至极的男声:“此事是陆隐防范疏忽,致使邪教余孽惊扰圣人,陆某定当尽快处置……”
德音糊里糊涂听了些许,无非是姓陆的办案不利,被圣人训斥了。
哼!活该,这就叫恶有恶报。若不是他身旁有人,她真恨不能上去踩他两脚,奚落几声,都不足以平息她的怨愤。
她候了许久,见那几人不晓得还在谈论什么,看来一时半刻是出不去了。
德音叹了口气,支起头蜷在假山后许久,独自黯然神伤。
待御花园中没了响动,德音这才放下心来,闲扔着石子,落在池中。
她反复思忖,靠天靠地,总是不如靠自己。
当尼姑或许可行,既免了德家陷入困境,又能叫她不用嫁人。
她想得入神,竟不知身后有道黑影步步逼近。
…
①兔儿爷:在《红楼梦》等古代语境中,“兔儿爷”可用来指代男同性恋者或有女性化气质、喜好与男性有亲密关系的男子,带有一定的贬义或调侃意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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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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