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沈府的老人。
自打沈少爷四岁起,我便在这府里当差。记得那年春日的阳光透过西厢的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小公子伏在紫檀案前习字,宣纸上的"仁"字最后一捺总被他写得格外用力,墨迹常常晕开一片。他性子静,连咳嗽都要用袖子掩着,生怕惊扰了书斋外那株老桃树上的雀儿。
直到那日,春光正好,墙头的碎瓦突然发出一阵窸窣声响。
“喂!”
我正穿过回廊,闻声抬头,只见墙头骑坐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玄色短打沾满草屑,发梢还挂着几片碎花瓣,掌心托着半块饴糖,阳光在糖渍上折射出晶亮的光。小公子闻声抬头时,笔墨在宣纸上顿出一团墨晕。
“你要不要吃糖?”
那野小子笑得张扬,虎牙上还沾着冰糖渣。我正要呵斥,却见小公子踮起脚尖,竟真从他掌心叼走了那半块糖。阳光穿过桃枝,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洒下金粉似的斑驳。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镇北侯家的独子楚怀瑾。他本要去寻王家小子比武,却翻错了墙头。
后来那株老桃树便成了那野小子的专道。少年将军总踩着树干疙瘩翻进来,玄色衣摆扫落一径花瓣。有时带着冰糖,油纸包边缘总沾着兵书上的墨迹。公子嘴上说着“不合礼数”,却羞红了脸。
———
那年的雪下得邪性,鹅毛般的雪片里夹着灰烬,落在青瓦上。公子跪在丹墀下的第三天,官袍下摆已经冻成冰甲。每次我捧着貂裘的手冻得发青,却见他摇头,喉结滚动着咽下口血沫:“再等等...陛下会开恩的...”
赦令下来那日,公子被太监架着丢下汉白玉阶。他爬了许久青砖才蹭公子踉跄爬着,抱着那道赦令往诏狱蹭。我追在后面,瞧见他官袍下摆全是血冰碴子,
诏狱墙根下,楚怀瑾在里头骂,公子在外头听。
骂得越狠,公子嘴角却越往上扬。
公子怀里那道明黄绢帛被护得严实,连雪粒都没沾上半分。我扶他起来时,发现他指甲全翻了,在青砖上拖出十道蜿蜒的血痕。
———
楚将军离京后,西厢的炭盆再没熄过。
银丝炭在青铜兽炉里哔剥作响,暖烟熏得窗纸发黄。公子总在寅时惊醒,膝上旧伤疼得厉害时,就望着墙头那株老桃树出神。有回我添炭迟了,他竟自己拖着病腿去拨火,火星子溅在月白中衣上烧出几个焦黑的洞。
“万一他夜里翻墙回来...”公子望着窗棂上凝结的霜花,“会冻着的。”
四年过去,墙头再没响起那熟悉的“咯吱”声。倒是公子的咳疾一日重过一日,苦参丸从每日三颗加到七颗,后来连药汁都压不住喉间的腥甜。太医摇头那日,公子正望着院里的桃树出神,指尖摩挲着枕下的半块青玉。
———
公子走的那晚,长安下了场急雨。
雕花木窗被风吹得啪啪响,案头药碗里落了瓣桃花。我替他掖被角时,发现他的手已经凉了,唇角却凝着一点笑。枕下油纸包里的霉糖少了一角,纸上“不苦”二字晕开一片水痕。
棺椁入土那日,在瞧见灵堂白幡时,整个人僵在原地。
我把那霉变的糖包递给他。
他含进嘴里,嚼了两下,突然笑出声,笑得眼眶通红:“沈慕白…你个傻子…”
“慕白…你看...我逾期了。所以从今日起...你我已经是夫夫了...…”
暮色漫过新坟时,将军从甲胄暗格里取出半幅婚书。褪色的朱砂被雨水泡开,"桃月廿八"四个字洇成血泪。背面那行小字已经模糊,唯独"逾期不归"的"归"字拖着长长的血丝。
———
如今西厢的炭盆,我还是每日添新炭。
昨儿个三更天,火星子突然爆响。我恍惚听见窗棂“咯吱”一声,像是有人踩着老桃树的疙瘩翻进来,靴底沾着新泥,腰间佩剑撞上青瓷花瓶——就像那年春,那个揣着冰糖翻窗的野小子。
冲进去时,只看见公子没喝完的药碗里,落了瓣桃花。
我揉了揉眼,药碗里的桃花瓣浮在褐色的药汁上,像极了那年春,公子习字的宣纸上,被楚小将军惊落的那一笔墨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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