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见那个金雕玉琢的小公子时,墙头的碎瓦正硌得我膝盖生疼。
五岁那年的桃花开得疯了,我踩着老桃树的疙瘩翻上墙头,我本与隔壁王家小子约好比武,抬眼却见满院青瓦书斋,青瓦缝隙里钻出的野草扎在手心,我愣愣望着窗边执笔的少年——他睫毛在宣纸上投下两道弯影,腕骨比祠堂供奉的玉圭还要白。我忽然想看他沾上尘泥的模样。
“喂!”我冲窗边人影喊,齿间还黏着饴糖的甜味。那小公子抬头时,睫毛在宣纸上扫出两道阴翳,玉雕似的指尖悬在“仁”字最后一捺上。
阳光忽然晃了眼。我掏出怀里半块饴糖,糖渍在掌心晶亮:“你要不要吃糖?”
少年闻声抬头,墨气扑面而来。他竟真踮起脚尖,从我掌心叼走了那半块糖。舌尖扫过我掌纹时,我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原来世上真有比冰糖还甜的东西。
暮色漫过沈府飞檐时,父亲罚我扎了两个时辰马步。青砖地上的汗渍渐渐聚成小洼。满脑子却都是明日该带什么糖去喂那个瓷娃娃。
———
我十二岁开始随父习武,玄色劲装总沾着草屑与淤青。沈慕白替我包扎时,月白袖口拂过新伤,金疮药刺得我咬碎了含着的冰糖。
“小伤。”我故意把冰糖咬得咔咔响,看他蹙眉的模样像极了书院夫子案头的白玉
“再受伤,罚你抄《左传》。”他系紧纱布的动作故意重了三分,疼得我龇牙咧嘴,却见他唇角扬起小小的弧度。药香混着松烟墨的气味。
我恶作剧的心思上来,忽的凑近他。
“那你替我磨墨。”呼吸扫过他耳尖,如愿看见他打翻砚台。墨汁泼在《论语》上,洇开一片混沌的暗色。他耳尖红得能滴血。
那年我刚学会骑射,掌心新茧磨得他腕骨发红。他低头收拾残局时,发丝垂落如帘,我鬼使神神差伸手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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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国寺的钟声惊起檐角铜铃时,沈慕白正将半月佩转了个角度。十四岁的春阳透过菩提树叶,在他掌心投下斑驳的光影。两枚青玉相扣,严丝合缝地拼成圆满的环。
“要这样拼。”他眉眼弯成新月的弧度,他指尖抵着玉上纹路。“才是圆满。”
玉佩残留的沉香气钻进鼻腔,我想起他喝茶时蹙起的眉尖,比祠堂供奉的菩萨更像一尊碰不得的瓷像。
两块青玉相扣的脆响中,我突然咽下那句"像我们一样"。玉佩残留的沉香气缠在鼻尖,这香气后来常入我梦,醒来时总发现自己在摩挲那块贴身戴着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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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前夜的雨带着桃花的腥甜。我踩着湿滑的墙砖轻叩窗棂,三短两长,是我们幼时的暗号。沈慕白推开雕花木窗时,未束的发丝被风吹得纷飞。
“这次若能立下军功...”成靴尖碾着地上的花瓣,我突然红了耳尖:"我便向圣上求娶你。"
他趴在窗边笑,眼角泪痣沾着桃香。我那时不知,三日后等我的不是疆场,而是诏狱腥臭的稻草。
铁栏外飘着灰色的雪,混着血沫冻在砖缝里。狱卒靴底碾过碎稻草:“沈大人如今公务繁忙,哪顾得上您呐?”
午时梆子响了又歇,天窗光斑由亮转暗。我终于扯下颈间玉佩,碎玉砸在石墙上的脆响惊起檐外栖鸦。
沈慕白此刻怕是正穿着白月袍含着笑为皇帝研墨吧?毕竟,我一个罪臣之子,对他来说也并不重要。
“沈慕白!你不得好死!”
一道圣旨下来,留楚家留个种罢。
我暗自谋划着,要去边疆立了功再回京,定要他后悔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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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四年,终于回了京。
宫宴上,虎符在腰间沉得像块冰。宫宴上蟠龙金砖映着沈慕白颤抖的官服袖口,白玉杯沿沾了血,他把嘴唇咬破了。
多可笑。四年前我蜷在诏狱等死时,他怕是正为那皇帝献殷勤吧?如今他倒摆出这副肝肠寸断的模样给谁看?
宴后他在宫门处拦我,朱墙上的蟠龙影子将他的脸色割得支离破碎。我故意不看他,余光却瞥见他指尖掐进掌心的血痕。
可胸腔里那股快意还未漫到眼底,就先在心头扎了根刺。我分明该恨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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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的白幡在风里翻飞。
“大人最后...”老管家捧着的油纸包霉斑遍布,"含着这个走的..."
油纸上的“不苦”二字早已模糊,却还黏着片干枯的桃花瓣——永和元年春,我翻墙时落在他砚台边的那瓣。糖块在舌尖化开的甜腥。
西厢枕下褪色的婚书被雨水泡软,“桃月廿八”的墨迹晕开成泪痕。背面那行"若逾期未归"的"归"字,最后一笔拖着长长的血丝。
“愿身死魂替,护君百岁无忧。”
我忽然笑出声来。沈慕白这个傻子,明明最怕苦,却连死都要含着发霉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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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关的箭雨袭来时,我竟觉得解脱。箭簇穿透胸甲的瞬间,我听见玉佩碎裂的脆响。血沫呛出喉咙时,我忽然想起十四岁那个春夜。沈慕白推开雕花窗棂,桃花瓣落在他未束的发间。甲胄暗格里的婚书恐怕被血浸透。
恍惚间他站在桃树下伸手,月白衣袂沾着未干的墨迹:“怀瑾,来娶我。”
我笑着松开佩剑。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忽然想起五岁那日,如果我当时没有翻错墙,该多好。
(作者碎碎念: 果然写虐文天打雷劈,我眼睛肿了三天,眼睛刚好,手又被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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