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的炭盆又添了新银丝炭,惊醒了檐下打盹的雀儿。
苦参气味混着银丝炭的焦香。老管家佝偻着腰退出去,关门时带进一缕风,吹得案头药碗泛起一丝涟漪。我忽然想起十四岁的楚怀瑾。少年将军衣摆沾着泥点,怀里却护着包干燥的冰糖。
我蜷在锦被里数更漏,苦气漫过雕花窗棂的缝隙,我望着案头黑黢黢的汤药出神。瓷碗沿口凝着褐色的药痂。
药是苦的,可记忆里的糖,竟比药还苦。
黑暗吞没视野前,最后记得的,竟是四岁那年的初见。
———
我初见楚怀瑾那年,长安的桃花开得疯了。
枝桠横过青瓦,在宣纸上投下虬曲的影。四岁的我正临窗习字,忽听得墙头一阵窸窣,抬头便见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扒在墙头,玄色短打沾满草屑,发梢还挂着几片碎花瓣。
“喂!”他冲我喊,嗓音脆生生的。“你要不要吃糖?”
阳光落在他掌心,他指尖黏着晶亮的糖渍,掌心里躺着半块咬过的饴糖。边缘还留着小小的牙印。母亲说过,沈家的孩子该持重守礼,可那糖实在太诱人,裹着桃花的香气。
我踮起脚,接过了那块沾着牙印的饴糖。
那糖化在舌尖,甜得发腻。
后来才知道,那是楚怀瑾偷偷省下的最后半块糖。镇北侯治家如治军,子弟年满六岁便不许贪食甜物。那日他被父亲罚扎两个时辰马步,却还惦记着翻墙来喂我吃糖。
———
楚怀瑾总说我拿笔的姿势像捏绣花针。
“沈慕白,你手抖什么?”他忽地从背后捉住我执笔的手,《论语》上顿时洇开一团墨迹。砚台里映出两个歪扭的影子,他的呼吸扫过我耳尖,带着冰糖的甜腥气,惊得我笔尖一颤。
———
那年倒春寒,我染了风寒。朦胧中听见窗棂"咯吱"响,睁开眼,他正蹲在我榻前,官靴底沾着新泥。枕边多了个歪歪扭扭的布老虎,针脚粗得能漏出棉絮。后来才知,那是他熬了三夜,被绣花针扎得满手血眼才做成的。
“你…怎么进来的?”我哑着嗓子问。
“你小厮被我骗去煎药了。”他伸手贴我额头,“嘶...好烫!”
我烧得糊涂,竟觉得他掌心比药还凉。
———
楚怀瑾十二岁时,开始随父习武,身上总带着青紫。
“又受伤?”我蹙眉替他包扎,金疮药洒在伤口时,他肌肉绷紧,却一声不吭。
“小伤。”他满不在乎地叼着冰糖。
我故意系紧纱布,听他倒抽冷气,才抿唇笑了:“再受伤,罚你抄《左传》。”
“那你替我磨墨。”他忽然凑近,呼吸扫过我耳尖。
我手一抖,打翻了砚台。墨汁泼在宣纸上,耳尖通红,羞恼地瞪了他一眼。那年他刚学会骑射,掌心新茧磨得我腕骨发烫。
可如今,我连给他磨墨的资格都没了。
———
夜雨打湿了西厢房的窗纸。
楚怀瑾叩窗的节奏比平日急。我推开雕花木窗时,他玄铁护腕上还凝着许些泥土。“这次若能立下军功...”少年将军红着耳尖,靴尖碾着满地落花,“我便向圣上求娶你。”
我笑着应他,却不知三日后等来的不是凯旋捷报,而是楚家满门抄斩的消息。
诏狱的雪是腥的。
我跪在丹墀下求了三天三夜,膝下的青砖渐渐染成暗红。霜雪已经冻僵了十指。蹭到监狱墙角时。听见里面传来嘶吼:"沈慕白!你不得好死!"
我在想,真好。还能骂人,说明我的怀瑾活着。
———
那日跪求的赦令,早抽空了我的命数。前几日太医说的“撑不过雨季”,不过是给这具残躯多判了缓刑。 那时我盯着太医官袍上绣的鹌鹑补子,突然想起那年楚怀瑾指着我的衣裳大笑:“你们文官怎么连补子都像只胖麻雀?”
可如今,连笑话我的人都没了。
我摸索着枕下霉变的糖块,当年他包糖的兵书扉页,墨迹早被岁月啃噬,只剩“不苦”二字倔强地黏在那张残纸上。
半块青玉佩滑落床榻,而窗外,最后一瓣枯桃终于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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