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皇帝有些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抬眼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右相突然跪下，像是悔恨至极，掩面哭道：“臣中进士前曾有一发妻，生有遗腹子，路途遥远公务繁忙，臣再回去找时岳丈已故，那一子也找不到了，经多方打听，前些日子，臣终于找到了他，想弥补对他的亏欠。”
众人以及陛下都摸不到头脑，既然找到了认回去便罢了，为何要当着众人以及使节的面说出来。
皇帝拍了拍旁边有些按捺不住的刘夫人的手，冷声斥道：“朕不干涉你的家事，你也要分清场合。”
“陛下恕臣鲁莽，只是怕他不肯认我这个父亲，便想请陛下和各位见证，而且我这一子如今十分有出息，对我们两国和谈贡献颇丰。”
右相双手贴于额前，再次行礼，态度恭敬。
陛下倏的来了兴趣，可谓一石惊起千层浪，底下众人哗然，刘夫人本就透白的面容变得惨白。
陈沅兮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疑惑的看向李钰，却见他面色平静，好似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斟酌许久，陛下问道：“不知爱卿说的是谁？”
“正是平北将军李钰。”
讶异声此起彼伏，启国太子舅父手里的筷子掉到了桌上，溅起的汤沾湿了盖在腿上的衣袍，筷子应声滚落，淹没在嘈杂的窃窃私语中。
视线聚焦到李钰身上。
回想起李钰曾经对身世的透露，陈沅兮有种意料之中的恍然大悟。
当事人反而静坐，并没有太过强烈的反应。
抱着一丝侥幸，陛下试探问道：“李将军怎么看？”
“回陛下，臣出生丧母，还未记事父亲就不在了，养育我长大的祖父已经离世，奴仆也早已遣散，没有确凿证据，那卑职就不能认右相，不然满朝上下还以为我是贪图富贵之徒，况且生而不养枉为人父，臣只愿认李家祖父。”
陛下明显松了一口气。
李钰话说的决绝，众人皆倒吸一口气，晦暗不明的视线移向右相。
或许是脸面挂不住，右相甩袖，踢翻了李钰面前的矮桌，指着他道：“你这小子！”
听到满意回复的陛下反而当起了和事佬，朝着右相摊开手心，“爱卿莫要生气，李将军所言有理，或许是你找错了人。”
他本就忌惮武将势力，若这一文一武联合，朝堂还是他的朝堂吗？
陈沅兮听出父皇话里的意思，他想让右相放弃与李钰相认。
“是臣唐突了，有李将军今日所言，臣断不可能再与他相认。”
抚平衣袖，右相朝陛下行礼后，负手而立，胡子炸起，恼怒的看向与李钰所在处相反的方向。
“臣祝右相早日找到爱子。”李钰顿首向右相和陛下行礼后，坦然自若的坐了回去。
陛下笑着命张公公喊来两个穿着鹅黄宫装的宫女，为李钰替换掉散了一地的吃食。
陈沅兮想到今日有事想与李钰交代，朝他眨眨眼，将酒倒到了自己身上，惊呼声吸引了陛下的注意力。
“怎么如此不小心，快回去换件衣服。”
虽是斥责，但他语气还算温和。
“是，父皇。”
待陈沅兮离席后，刘夫人也借故身体不适，提前退下了，走前还白了右相一眼。
看完整场闹剧，只剩启国太子舅父依旧吃的津津有味，其他人看着陛下阴晴不定的脸色，都不敢动筷，如鹌鹑般呆坐着。
接收到陈沅兮的暗示，李钰以出去透气为由，离开了宴席，皇帝撇了他一眼，并未多说，撑着头皱眉朝他挥挥手，看向下面的人眼神幽暗空洞。
张公公知这是他动怒的前兆，站在旁边瑟瑟发抖，不敢有任何动作。
今日这样一场招待启国使者，展现良国国力的宴会，在三言两语中便沦为了一场笑话，想到会被启国人如何在背后编排，陈玄烨手上青筋暴起，极力忍耐着情绪。
一处树荫茂密的小道上，陈沅兮已在此刻等候多时，没等来李钰，反而等来了刘夫人，只见她神色恹恹，似乎并没有兴致与她攀谈。
“儿臣见过娘娘。”
“免礼，”刘夫人虚虚抬手，刚走过陈沅兮身侧一步，突然转身，用轻视戏谑的眼神看着她道：“兮儿当真是心善，那贱奴是阿爹病重，还是不愿随你去启国和亲，一查便知。”
陈沅兮后撤半步，行礼道：“儿臣已得父皇恩典，就不劳烦娘娘费心了。”
刘夫人轻嗤，摇摇头道：“也不知你为了什么，罢了，罢了。”
看着刘夫人稍显落寞的背影，陈沅兮知道是右相惹她不快，胡萧和右相夫人尚在，今日认亲的一出戏是演给谁的？明日京城里必定传出些风言风语。
李钰找到陈沅兮时，就看她双眼失焦，望着某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隔得远远的，李钰鬼使神差的伸手，手掌盖住阳光，好似抚在她的脸庞上，树上的蝉鸣令他一惊，慌忙将手放下，走至陈沅兮面前，“臣见过昭慧公主。”
“不必客气。”思绪回笼，陈沅兮朝他笑笑，“右相怎会当着朝臣和使者的面认亲？”
“公主以为他私下没找过我？”
尾音弯转，带着笑意。
李钰的目光在陈沅兮身上停留许久，终于问出了让他寝食难安的问题，“公主要去启国和亲？”
“皇命不可违，今日宴席不就是为了迎接启国使者办的吗？”
陈沅兮坦然的态度让他心一沉，有种撞到棉花上的无力感，眼眶微红，靠前一步，两人之间仅隔着一拳的距离，憋着一口气，态度强硬，眼神执拗，一字一顿道：“我是问你的想法，你想去吗？”
“重要吗？”
陈沅兮抬头望向他时眸光微颤。
“公主若不想，我可以劫持送亲队伍……”此刻李钰周身没了武将的气势，语气甚至像是乞求。
“莫要再说，我今日约你来此，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扫视了一眼周围，确保没人，陈沅兮才放下心来，先不管他有没有这个能力，若是什么都没做就被安上谋反的罪名，实在是冤枉。
李钰气势更弱，僵持片刻就败下阵来，后退半步，妥协道：“公主请说。”
“不是我不想按你所说，只是时机尚不成熟，加之我顾虑颇多，只能先按兵不动，你若愿意帮我，就替我去找城门那家酒楼的掌柜求药，还记得麦子吗？她被发现时虽有气息，可若体内的毒不解，身体亏空，也没几年可活，后来出城时却见她已活蹦乱跳，并无大碍，酒楼内或许有医术了得的能人异士。”
“何药？”李钰语气迫切，心中除了对她观察细致入微的震惊，更多的是知她对此事有如此之多谋划的心安。
“假死药。”
听到这三个字，李钰立刻跪了下去，抱拳行礼道：“臣定不负公主所托。”
陈沅兮被他严肃的样子逗笑，咧开嘴笑道：“我相信你，宫内森严，若进不来把东西交给和顺公主母女，福清郡主可以信赖。”
李钰点头，又恢复了往日处事不惊的模样，下意识看了陈沅兮一眼，目光珍视敬重，“还请公主保重。”
对上他的眼睛，陈沅兮如坠入温热的湖水，被溺在其中，久久不能呼吸，凌厉的凤眼里泛着波光粼粼的水波，引人靠近。
未听到回答，李钰垂下眼睫，转身想走，在被陈沅兮叫住时，眸光复又亮了起来。
“对了，帮我给郑逸带句话，若他信任我，就让金钗跟在他身边管账。”
说完，陈沅兮有意躲闪他再次投来的视线，随手揪下一片树叶，在手里把玩。
李钰带着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失落，垂首行礼，再次回到了宴席上。
等陈沅兮换好衣服匆匆赶去，启国使者已经告退。
“儿臣来晚了，还请父皇责罚。”
给陈玄烨赔了个不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跟着众人躬身行礼，等陛下走远，气氛顿时放松下来，三三两两结伴，笑闹着走出了举办宴席的庭院。
福清也在这时凑了过来，小猫似的蹭着陈沅兮的肩头，小声问道：“姨母与李将军说了什么？”
她不是主动离席，中间还隔了个刘夫人，并不太引人怀疑，陈沅兮赞许的看向福清郡主，毫不吝啬的夸奖道：“阿泱的小脑袋转得比些只会拿百姓税金的酒囊饭袋快。”
“我就当姨母在夸我了。”
福清郡主俏皮的眨眨眼。
和顺公主还在等候，怕待久了引人猜疑，福清郡主朝陈沅兮挥挥手，提起裙摆，跑向了母亲。
天色已从刚刚的橙黄变为淡紫色，想到今日发生的种种，陈沅兮步履变得轻盈，要不是担心被人看到，她早已像小时候一样挽起裙摆，放开手疯跑上几步，让心中叽叽喳喳的小雀透口气。
直到走近回清幽宫必经的永乐宫，陈沅兮被里面的惨叫声惊得停住脚步，不知该不该往前走。
四周寂静，里面剑离弦的声音，以及惨叫伴随着双膝跪地的声响，让她明白，父皇今日在宴席上受窘，于是找来几个奴才当人形靶子，陪他练箭。
类似的事在永乐宫时常发生，可陈沅兮的心还是揪了起来，她的父皇从哪个角度看，都不算个称职的皇帝。
皇位承袭，就只能这样了吗？陈沅兮想不明白，是怎么从太祖时期一步步走到今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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