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下定决心要走后，事情反而简单了起来。
虽然在小破屋里住了十来年，但日子委实清贫，能带走的物件屈指可数。除了她娘祖上传下的一套刀具，再就是几件旧衣。
行李中占比最大的，反而是她和娘亲腌制的笋脯、冬芥之类的腌菜，以及调制的独家酱料。
收拾好行囊，金叶子去市场花重金买了几条小黄鱼和一些新鲜时蔬，把心思放在了她和娘亲的告别宴上。
前世她虽是个旅游博主，但私下里也是个资深厨子，多年走南闯北，她吸纳不同地域的美食之所长，本就打下了好底子。
这一世的娘亲又极善厨艺，她作为唯一的传人，把她娘的一身本事学了个**不离十。
做个好厨子对于她来说，不仅仅是爱好和当下的谋生手段，更是表达自己的一种方式。
虽然她平日里嘴甜，但到了动真情的时候，反而言辞匮乏，尤其不擅告别。
前世每离开一个地方，她都要亲手为在当地认识的朋友做一顿告别宴。她做得用心，大家吃得开心，离愁便也消融在席间的欢声笑语中了。
告别宴当天，赵叔、石头和酒楼东家要照看生意，提前打好了招呼要晚些来，赵婶一早就带着她给金叶子娘俩做的春衣送衣上门，盯着她们娘俩试穿看效果。
两件春衣，一件铜绿绣兰草，一件鹅黄绣桃花，针脚细密平展，样式时兴好看，娘亲和她穿着刚刚合身，都喜欢得爱不释手。
到了下厨的时候，赵婶说什么也要来搭把手，金叶子赶忙让自家娘亲去陪聊。直到这姐妹俩聊得上头，压根顾不上她，她这才在小厨房心无旁骛地忙活起来。
她把事先切成小块、用酱酒腌制了一个时辰的小黄鱼捞出沥干，入锅炒到两面金黄，加了一大勺独家秘制的豆豉，又加了些酒酿和一小杯秋油。
香味儿不多时便直往人鼻子里钻。
待酱红色的汤汁收干，再加少许糖和姜丝焖一小会儿，一道色香味俱全的酒酿黄鱼就出锅了。
“叶娘，你这是做的啥？”赵婶天也不聊了，闻着味儿就钻进了小厨房，一脸大义凛然道，“婶儿先帮你尝尝咸淡。”
金叶子“噗嗤”一声笑出来，单独盛了一小碗递给她，“婶儿，快尝尝，别跟赵叔他们说。”
“他们哪有那个福气。”赵婶喜不自胜，端起碗顾不烫嘴，便夹了块鱼肉放进嘴里，滑嫩绵软的鱼肉吸饱了汤汁，入口即化，只余满口鲜甜和淡淡酱酒余香。
入口瞬间，赵婶眉眼舒展，满足地喟叹：“叶娘，要不婶儿跟你一起走吧。”
说到这，她背过身子把碗放在灶台上，偷偷抹了把泪，又回身委屈巴巴地控诉，“你把婶儿的胃口都养刁了，以后你不在，婶儿都要饿瘦了。”
“等我和娘安定下来，就把您和赵叔都接来。我以后可是要开食肆当大掌柜的，到时候你们只管坐在铺子里收钱。”金叶子抱抱她，压下眼中泛起的酸涩，一抬眼，看见自家娘亲倚在门口也跟着红了眼眶。
“哎。”赵婶连连点头。
金叶子看看日头，估摸着赵叔他们也该来了，又炒了几个素菜，把灶上一早炖着的黄芽菜煨火腿也盛出来，又切了盘酱猪头，配上醋汁。
娘亲和赵婶帮着刚摆好席，赵叔一行便掐着点回来了。
见到金叶子，赵叔便兴冲冲道：“丫头，天大的好消息！”
“什么消息？看把您乐得。”金叶子不明所以。
“那常二昨儿夜里被人揍了！”赵叔乐呵呵地伸出手指比划，“据说伤得不轻，少说也得在床上躺个半月一月的。”
嚯。
这还真是件大喜事！
“知道他过得不好我就放心了。”金叶子心里仅剩的那点不愉快也散了七七八八，“咱今天可得好好庆祝庆祝。”
“隔着一条街都闻见你这飘出的饭香了。”石头拎了一坛黄酒，笑的憨傻，“上好的花雕，东家专门给你带的，为你和金婶践行。”
大家纷纷落座，一时间，觥筹交错，杯盘狼藉。
赵叔和东家跟金叶子讨论黄鱼是清蒸好吃还是红烧好吃，争到兴头上，桌子拍的梆梆响。赵婶和娘亲梳理着旧日回忆，讲到动情处，两人抹泪互相安慰，直言岁月催人老。
只有石头，左右开弓，一口鱼肉，一口火腿，眼睛还盯着酱猪头，一刻也停不下来。
“叶娘，说实话，你的厨艺天赋在我之上。”往日话不多的东家灌下二两黄酒，也打开了话匣子，“整个大楚朝也没几个比得过你。”
“你虽为女子，但能吃苦，又喜钻研，往后定有一番作为。”酒气蒸腾，最终化作他口中一声长叹，“小小月牙镇，留不住你。”
“东家，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就有底了。”金叶子真诚道。
据说瑞丰楼东家年轻时，也是师出名门，在京城美食界留下过自己传说的人物，见过大世面。能得到他的认可，金叶子心里也颇有几分意外。
“渝州闻饕馆的掌勺是我师弟，与我有旧。你若是在那边遇到什么难处，可以去寻他。”说到这里，东家弥勒似的白胖圆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若问起我，你便照实说就好。他那个人，傲气了一辈子，若是知道我如今的处境，也许就放下心中的执念了……”
他苦笑着摆摆手，不愿再多说。
这想必又是一桩清官难断的家务事。金叶子心想。
“多谢东家，叶娘记下了。”她郑重地点点头。
“你在我这小酒楼里勤勤恳恳待了一年，我很感激。”东家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包，递给金叶子，“这是你应得的，拿着吧。”
荷包里装了二两银子和一吊铜钱，是她双倍的月钱。
“这……”金叶子想推辞，毕竟自己没干够时间，又突然要走，相当于临时放了东家鸽子，就更不好意思伸手了。
“收着吧，这是东家的心意。”赵叔劝她。
“是啊，叶娘你就拿着吧。”石头咽下口中饭菜，嘿嘿憨笑，“你不收，以后我们怎么好意思去你那蹭饭。”
“你这呆子。”东家觉得自己脑壳疼，又转而对金叶子道，“快收着，也没多少银子。”
金叶子接过荷包，也跟着傻笑，“谢谢东家。”
“此去不知归期。”东家眼神和善，像一位真正的长辈叮嘱晚辈那样，温然开口，“惜君青云器，努力加餐饭。”
闻言，金叶子心里如有一团火焰，照的她整个人明亮而勇敢。她看了看东家，又看了看满怀期盼的大家，用力点了点头。
次日，天蒙蒙亮，金叶子就背起行囊，挽着娘亲出了门。
两人不着急赶路，一路上走走停停，看看山水风景，怡然自得。
金叶子原本还担心常二得了消息会来闹事，结果如今他本人还躺在床上直叫唤呢，想来也顾不得来恶心她。
等他伤好了，自己早就到了渝州城，那天高皇帝远的，他有再大点本事也不敢在州府闹事。
只是，谁揍了他呢。
会不会是那天夜里在她家屋顶，追着常二的狗腿子而去的那位侠士？
正想着，林间小道上，一架通体漆黑的马车从她们身后疾驰而来。
此时已然日头高悬，阳光透过两旁葳蕤草木的缝隙，落下一地明晃晃的光斑。
擦肩而过的瞬间，黑底绣暗金色纹饰的轿帘被风吹开。
金叶子无意侧目，与马车里的青衣公子四目相对。
他手中还握着卷翻开的卷册。似乎此前看到了令人心燥的部分，眉头微微蹙起，视线放空，越过金叶子落在了遥远的未知处。
左眼眼尾那粒黑色小痣，恰到好处地为他清举如松的气质，平添了三分撩人的昳丽。
车速很快。
只一瞬，便远远将她们母女二人落在了后面。
“看什么呢，人家已经走远了。”金桂笑眯眯地揶揄自家傻女儿，她可看得清楚，那马车上的公子俊的很。
“眼熟。”金叶子仔细想了想，总觉得这位公子，她好像见过的。
“也难怪。你爱看的那些话本子的插页里，画的都是这样的美男子。”金桂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但是真人更好看。”
“娘！你又偷看我的话本子！”
阳光正烈，春寒已悄然无踪。
·
“陆黑子，你说刚咱们超过去的那两位姑娘，其中一个像不像那天的小厨娘？”陶一白伸手捣了捣身边负责赶车的陆风，一脸八卦。
陆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就是她。”
“看方向也是往渝州城去，她跟咱们还挺有缘。”陶一白咂了咂嘴，转头高声对车内道，“你说是吧，世子。”
车厢里，崔洵放下手中卷册，下意识想起方才错身而过时，那张清丽小脸的主人伶牙俐齿的机灵模样。
他揉了揉眉心，沉声道，“她的案例比较典型，回头你记得加到收集的线索里。”
“啧。”陶一白撇嘴，小声给陆风吐槽，“咱们世子可真不解风情。”
陆风闻言，转脸对他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你们还别说，”陶一白丝毫不介意这个白眼，又笑嘻嘻道，“我有预感，咱们不久后还会再见到那个小厨娘的。”
彼时，谁也没想到，这回陶一白的嘴开了光似的灵验。
他们确实很快就再见了，甚至都没隔夜。
只不过，见面的地点不在渝州城。
在山匪窝的私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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