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王勾过他修长的指,领他入内室坐下,取白瓷青绿纹杯盏,斟清茶,漾荡浅波,白气袅袅。
他倾身在他身前蹲下,由袖中取出只玉色瓷瓶托起对方的腕臂,撩拂开那作遮掩用的衣袖。
两只修长白皙的手缱绻相勾,手心里透出抹妖冶血色,黏腻腥甜,大都已是干涸凝固,唯有掌心最深的一道,边缘血迹黏稠,其间仍淌血不绝。
丝丝缕缕汇于一股,顺纠缠的指边漫出,晕染了半边白净,似是沾污。
都是些新伤,不久前的。
宜王垂眸瞧着,眸间神思似云卷云舒不定。良久,抬眸,恰巧迎上对方低垂盯他的目光,自若带起那熟稔平和的浅笑,低头,揭盖,药香漫散。
气息虽淡,许倾故却是刹那间认出了这药。
“北燕那边带来的,当时怕半途事发突然,以备不时之需。”宜王低眸陈述,以指作勺,舀起些许瓶中药来,涂抹在那血迹斑斑之上,轻手揉开抹匀,“本还想着是多虑了,倒没料到是真的事发突然。”
他似是无奈,笑意间轻叹横生。
指间动作轻得似翎羽轻拂,药膏的冰凉,伤处不可抑制的疼痛,随动作带起无孔不入的痒意与药物丝丝缕缕渗入不可言说的感觉。几相叠合,挥之不去,许倾故呼吸不觉重了几分,微不可察。他低眸望着,什么都不说,只是望着,睫羽之下的眸眼,无端生了潋滟水光,泛过淡淡清波。
草药捣烂熬煮后虽装罐密封已久,却余韵尚存至今。中草药特有的清香逸散于空气中,裹挟淡淡的血腥气味,浅淡,余味不绝,环绕鼻间。
上药擦试,包扎,每个动作行云流水,烂熟于心。
他分明是名身居高位的亲王。
“倾故。”
许倾故闻声抬眸,宜王向他递去只木盒。
那木盒轻盈,由上好的香木制成,上雕巧夺天工,美伦美奂的雕纹样式,锁扣纯银打造,一看便知这价值不菲。
“这是……”许倾故手托那木盒,不解。
“赠你的生辰礼。”宜王轻声,“不打开看看吗?”
闻言,许倾故只得抬手开那银锁,启盖。
盒中安安静静躺着条红绳,绳间系玉,玉如竹节状,分三节,每节由一结相隔,玉为白玉,却又不似白玉,其间白中泛起月色,又好似篁竹浅青,又好似只有那轻轻玉色。
与装这绳的盒相较,不由得让人偶生本末倒置的错觉。
“早些年去庙里为你求的。”宜王缓声,似是怕对方不喜,反倒有些小心翼翼,“喜欢吗?”
“为何求这个?”许倾故捧盒,并未动那绳半分,不知其意思是喜亦或是不喜。
宜王顿声,既而又道:“你早年杀伐过重,我便替你去庙中求了它来,僧人说可替你驱赶周身鬼魂怨气,本想趁你生辰赠你,可那年……”
那年他在外征战未归,因战事吃紧,一直没空回京一趟,直到后来被马带回,已然步入黄泉。
许倾故望向他的双眼。
那眸间神思微颤。
轻叹一声,拉过他空余的手,握住。
指掌间那温和暖意,宛若春生。
“只是想请那九天上的神灵心软些,佑你无恙平安归来。”宜王的嗓音分明温且静,可这逐字逐句落下来,哪怕是无风水面琉璃滑,也难逃涟漪微动。
说出的,远不如做过的。
为求一人平安无恙,他离京一载,千级石阶拾级而上,三步一拜,戒荤腥一载有余,至祠中焚香拜神。神像前香火袅袅,由冬至春,一载春秋,古钟余音阵阵,木鱼空际缥缈,经诵声不绝于耳。
他便不发一言跪坐其间,敛首静听。
宜王的母亲,乃北燕荼州陈家,现家主陈天禄之嫡长女,陈家乃百年大家,其先祖乃北燕开国之功臣,而现家主陈天禄,更是先皇平清帝,现永和帝的授业恩师。长女陈氏嫁入北燕皇室,宜王是她唯一的孩子,天潢贵胄,哪怕生于这刀光剑影的后宫,也仍备受恩宠,过得无忧无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平清曾有意封他为太子,连册封的诏书都写下了,只差一御印便妥当了的事,他却强硬地不留余地而不失谦恭有礼婉拒了,表示自己无心储君之争,甚至拜托了老太监传话于平清帝:“儿臣认为二皇兄德行端正,胸襟大度,隐约可见帝王之风,日后定成大器。”
他口中的二皇兄便是现如今的永和帝。
他此话一出,吓得那老太监险些把眼珠瞪出眼眶,腿一软,直接给这孩子行了个大礼。
谁人不知,当时二皇子最不受平清帝待见,平清帝是能不见着他便不见着,所谓眼不见为净,偏殿一丢,待遇几乎和在冷宫大差不差了。
再说那“帝王之风”,平清帝还没驾鹤西去呢,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哪能出此言?
宜王哪怕平日受尽宠爱,也是最顾全礼数的皇子,今日此言一出,像个没头没脑什么都不知道的呆头鹅,与平时截然不似。
平清一听便顿时了然:他的拒绝并非旁人的假意推脱,而是真的不想做太子。于是此事便不了了之,后又封了大皇子为储君。
有的人生来便是帝王命,可他还偏不要。
他生来尊贵,养尊处优,从不信神佛,连见皇帝都不需行跪拜大礼的他,第一次跪下,是对那高台帷幔后“俯视众生”的神像。
他从未受过的苦,在那一载春秋间,受尽了。
返京三月有余,正值暖意回春,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的早春时,微冷的冬意与春时的暖阳丝丝缕缕交织,凫雁归塘,捎来了南方战场的军报。
生死不明……
他立于议论纷纷的朝堂之上,洪流来去汹涌,他单单而立,抬眸望向龙椅上的帝王。
旁人以为他是因许倾故可能未死而慌乱,却不知这只是他心中藏有极少极少的念头。
倾故,你回来。
你回来,我就把一切你想知道的告诉你。
仲秋时节,红叶漫山遍野。
故人终是遂了他的愿,策马归来,秋日晚间的空气微有湿冷意,落叶随风起,红叶连天,铺满了他归时的路。
残阳如血。
他淡漠地凝望着围于他周侧的人们,于纷乱中淡淡退场,离去,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隐于心怀鬼胎的众人间,自己都快不认得了自己,分不清所行所做是真是假。
他甚至不敢在最绝望的时候去死。
他怕看到那个人还没走,还停留在九幽黄泉。
他弄脏了自己,再不敢见故人。
当晚,他踏千阶而上,放山烧山。
半年间,北燕境内千余座供奉神佛的寺庙被悉数焚尽,那座他曾前去祈福的庙中,僧人举家灭门,怨火连天,明了数日的夜,似白昼,再分不清黑夜与白天。
这事发生得太过诡异,以至于再不敢有百姓信仰这神佛,一时间,举国焚庙,北燕境内,不见庙宇神佛。
他受了苦,却未曾得偿所愿的,便都要他们偿回去。
他知道自己也许做错了什么,但他控制不住自己。
许倾故自然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宜王抬眸静静地望着他。
和那曾几何时一样,他是他。
许倾故不发一言,只淡淡地注视那极似故人的脸,茫然间,眸中雾色漫漫,不知何思何忆。
“倾故……替我镇住这北燕江山。”
“武王。”
宋盼站立于院中已然无花无叶的枯藤老树旁,他一身素白锦袄,眉眼间是滚滚长江东逝水的岁月。
“我能与你说几句话吗?”
许倾故不明所以,略警惕凝视那年华已不再的面容,不为所动。
“就几句。”他近乎哀求,“我已请了我的一位故人去沈哲那,他有人间神医之称,乃我南楚当年最年轻的名医国手,那边一时半会儿看不好,你稍稍同我讲几句,可好?”
许倾故轻叹了口气,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只得颔首应下,让敬予帝与周言钰先行。
殿内,烛火煌煌,相顾一时无言。
“武王。”宋盼抬眸,“其实我一直不太相信,你是你,你回来了,子朝怕是与我一样,都不相信。”
许倾故低垂睫羽,付之一笑,不甚在意。
“当年你死后,我一直想去北燕看看你。”他的声音间略微哽咽了,“与平清帝。”
平清……
“倾故。”
许倾故神思骤然一顿,眉眼在瞬间微软下来。
“你……还记得你的表字是什么吗?平清帝亲自为你取的……”
他睫羽不堪一击,重重低垂。
“倾故,今时你便成人了,生辰快乐。”
印象里,私下的,平清帝从不会用“朕”的自称面对他。
“我为你表字……可好?”
“这不是……吗?”
“这也是我的名……”
“你为我取的名。”
“我……”
“倾故。”那人紧紧环住他的腰,温热的呼吸如蝶落于颈侧,似即若离,“我从未碰过任何人……”
“我等着你回来的那天……”
“我是干净的,你别不要我……”
他依稀能回忆起一些,但不知为何,关键语句似是被故意抹去了般,他怎么也不记得。
也是,那时意识已几近消散……
他只能在模糊间,记得这一些。
他始终不明白平清帝最后几句是何意,也无从知晓是何意。
他只知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只言片语,犹如锈蚀滚烫的刃,一刀一刀往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捅,待缓回神思,已是血肉模糊,不堪直视……
哪怕是那回险些命丧于战场,只剩了一口气,全身是血与伤时,分明也没有那么疼……
依稀间不解,为何记忆里的故人分明已步至不惑之年,仍似鲜衣怒马少年时。侃侃而逝者如斯的岁月勾绘间,带离了近三十载春夏秋冬,夺去了故时往昔。
人都说:“岁月催人老”,可岁月似乎从未带走过那人的青春年华,他永远似方成人的少年,相比于真正的二十岁时,只稍多了那眉眼间的成熟,其余一切都一尘不变。
许倾故莫名心脏绞疼,尽量平淡地吐出口浊气,抬眸:“记得。”
这,还是记得的。
宋盼神情复杂观望他许久,探手由怀中取出只信封,交予对方。
“你及冠那年他交予我的。”他轻声道,“他托我等到合适的时候再交予你。”
“我也不知‘合适的时候’是何时,他也不说,我也没问,便一直拖到今时,本以为无法交给你了的,没成想……”宋盼垂眸,“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我也不知道,不确定。”宋盼静静地凝视对方的双眸,“直觉吧……他若是无虞,也应当是你这个样子。”
而不像那死物冷刃般,毫无生气。
“那方才……”
宋盼轻轻摇头,自顾自昂首阔步出门去。
天光既明大亮,恍然时,又见故人往昔。
风过枯枝,折了半岁苍苍。
“想起了些故人,旧事罢了。”
宋盼声音悠悠。
“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
声音间恍若掠去少年稚音,半岁已去,时日无多。
“倾故。”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
“我不知何时该将此信交予你,便交给了宋盼,他这个人若我不明说时间,怕要一时纠结,那便让他替我纠结着吧,也好,让我少想点不该想的事。”
“有些东西,我一直想告诉你,可总怕隔墙有耳,让旁人听了去,要扰这世间秩序。”
“宋盼这人我虽放心,但也恐旁人夺了信看见不该看见的,故我下放了禁制,我要与你所说的一切,只有你能看见,听见。”
“未来半载至一年有余,你所知道的,你不知道的,你想知道的或你不想知道的,这一切会以一些对现在的你而言,较为不能接受的方式出现。”
许倾故轻皱了皱眉。
“你怎知我是我。”
“你已转世了吧?”
平清……
“我深知让转世之人插手前缘有违天理,但有些事情,得有人去明白,有人去探寻。你的缘,你所布下却已遗忘了的局,只能由你来解,有的缘已贯穿了漫漫岁月,这其中脉络错综只能由你去理清。”
为什么……
留信人久坐桌前,抬眸向窗前那青翠修竹投以目光,雨声淅淅沥沥,濯抚芭蕉,更添新绿。
更深露重,抬手拢窗,风雪隔墙,他借幽幽烛光望向幔帐后浅眠的身影,忽而一笑。
他似透过了几载春秋闻其心声,信中字隽秀大气,遒劲有力,毫不失的是那笔锋间从不掩饰的凌厉。许是因为写给的是那个人,他笔下竟是隐隐显出缕缕温和恬静与不紧不慢的悠然来,更有暗藏其间的愧疚与爱意。
眉眼也不禁软下几分,唇角淡笑漾然。
“也算出于私心吧……”
“我心无杂念执正了这喧嚣而冗杂的世间和平几近半生,自觉无愧于这身份,这世间万物与这天地,也该放手,为自己,为所爱做些什么了。”
狼毫搁下,提袖研墨。
“倾故。”
他低语喃喃,不知是自语,还是唤幔后身影。
“我非我。”
“我爱你,也仅爱你。”
“那时你神志不清,我同你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也不知你是否听进些许。”
忽而置墨,提步向床榻走去。
“倾故。”
指间幔帐绸纱倾泻,青丝缱绻。
“我从未碰过任何人……”
“我是干净的,你别不要我……”
“我等着你回来的那天……”
“我等着你看清幔帐后重影的那天。”
“有些东西并非你看到的那样。”
“请允许我一时的私心作祟。”
“我非我。”
俯身,温热轻如蝶,轻触额间,勾勒少年眉眼。
“我爱你。”
“对不起。”
落款“平清”二字,时间,壬申猴年腊月三十除夜亥时。
平清。
你究竟隐瞒了什么。
你想让我找寻出什么。
我不明白。
你告诉我。
那人轻声笑了,漆黑的眸中映出对方的轮廓,神情珍重。
我非我。
倾故。
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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