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鹤自然是想回家的。
他是妖,怎么会想待在仙门里?可这些时日,他试过许多次,想过许多办法,却依旧连这个院落都出不去。
所以,闻听此言,他立刻扑腾到了宋霜迟身前,眼睛亮闪闪的看过去:“你可以送我离开赤湖吗?”
“可以。”
宋霜迟应承了,却很快补了一句,“但不是现在。”
阿鹤有些失落:“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宋霜迟伸出手去,想要抚一抚阿鹤的羽毛,见阿鹤没有躲避,便轻柔的抚向阿鹤的颈侧,眉眼皆是欢喜,笃定道:“阿鹤,八月十六那日,我送你出赤湖。”
这时间离如今不到两个月,并不算难等。
只是这个时间,阿鹤难免有些好奇:“我听说,八月十五,是人间的中秋佳节,是团圆之日。”
说到这儿,他有些期待,“你等到八月十六,是要与你师父一起团圆吗?”
宋霜迟轻叹:“师父入仙门已久,早已不过人间的节日了。”
阿鹤有些失望,如此,他就不能借助宋霜迟,亲自见九溪仙尊一面了。
“我要等的,是我师兄,绛尘。”
说这话时,宋霜迟眉眼缱绻,神色温柔,还带着与有荣焉的骄傲与炫耀,“阿鹤,你虽为妖,应该也听过师兄的名号吧?”
“祁山妖族与赤湖地界,凡涉及两族之争的,赤湖出面处理的,多是绛尘……仙君。”阿鹤在宋霜迟的目光下不甚情愿的补上尊称,不着痕迹的退后两步,把自己的脖颈从宋霜迟手中脱离出来,方才道,“我出身祁山,自然知道他。”
宋霜迟也不在意,只是兴致勃勃道:“你既知道师兄,便与我讲讲他吧。”
“我只是知道,又不识得他。”
阿鹤不愿意,拒绝道,“你是他师弟。他的事,你知道的总该比我多。”
“我蜗居于此,多年不曾下山,怎么会知道师兄在外面的事?”
说这话时,宋霜迟眼睑低垂,看上去竟有些黯然。
阿鹤不愿见他如此模样,便道:“我只听我们妖族同伴说过,仙门年轻一辈中,绛尘虽说灵力高强,性烈如火,嫉妖如仇,但好在处事公允,以剑服人。”
“以剑服人?”
宋霜迟问,“他经常和人比剑?”
“也不能算比剑吧。”
阿鹤思索着该怎么解释,“仙门讲究以理服人,而我们妖族信奉的是强者为尊。绛尘虽是仙门子弟,但不讲道理,只出剑。”
他最后总结道,“剑下论理,和我们妖族差不多。”
这些年来,师兄的灵力越来越强,剑上的造诣也越来越深,唯独还是不耐烦看书作画。
宋霜迟回想起师兄陪着自己看那些人间典籍时困得昏昏欲睡的脸,笑了出来:“倒是同我想的差不多。”
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阿鹤思索了下,到底还是问出了这些时日一直困扰在心中的疑惑:“整个赤湖都嫉恨妖族,你师父九溪仙尊如此,你师兄绛尘亦如此。可你明知我是妖,却为何要救我?”
“那晚你没听到吗?”
宋霜迟轻笑,回答的轻描淡写,“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久了,觉得寂寞,想找个人陪着解解闷。”
阿鹤不信:“这院落虽有结界,可你在这里来去自如,并非被囚。你虽身无灵力,可你的师兄弟待你恭敬有礼,并无看轻之意。你若只是觉得寂寞,大可去寻你的师兄弟们说话,却又何必要冒着触怒你师父的风险,违反赤湖门规,收留我一介妖族呢?”
“我说过,我并非赤湖弟子,赤湖门规,自然也与我无关。至于师父……”
宋霜迟仰头,看向天堑峰的方向,叹息道,“师父与我,已经十年未见了。”
“若此次因你之事,师父当真对我生气,愿意来见我一面。”他低头看向阿鹤,唇角的笑轻而飘渺,“我倒真是要谢谢你了。”
师徒之间,十年未见。
“九溪仙尊,当真是你师父?”
那晚若非听赤湖弟子说起,阿鹤绝难相信此事。可此时听宋霜迟如此描述,却仍旧觉得奇怪,不由问道,“我在祁山之时,听说的可是,九溪仙尊座下,只有弟子绛尘一人。”
“我的确是九溪仙尊的弟子。”
宋霜迟点头,“但九溪仙尊尚有第二个弟子之事,你不曾听过,也属正常。”
他唇角微弯,无悲亦无喜,“毕竟,赤湖之外,世间并无宋霜迟。”
依稀是被萃云剑气所伤的伤口还未好全,冰冷的凉意流遍全身,阿鹤震惊的看向宋霜迟,好像在这一刻,似乎又重新认识了他。
他平日总是眉眼带笑,看上去总是温雅柔和,身上的衣裳蓝的一如明媚的天空,总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可此时此刻,阿鹤才明白,与外表相反,他的心是冷的。
他不在意赤湖,所以不介意违反赤湖门规,救一个妖族。
他也不在意自己,所以救下自己后,既不问来历,也不问目的。
甚至,或许他也并不在意他本身。所以,才能在说起“世间并无宋霜迟”时,这样清醒平静,波澜不惊。
气氛就此凝滞下来。
宋霜迟也没再开口,而是起了身,在琴凳前盘膝坐下,手指放在琴弦上,思索了一会,指下便泠泠音起。
依旧是那晚的那曲《忆故人》。
不过一个月时间,阿鹤曾无数次的听过宋霜迟弹起这曲《忆故人》,可此刻再听到这熟悉的琴音,阿鹤却不由好奇,宋霜迟琴音中那浓重的思念,思念的到底是谁?
是他那十年未见的师父,还是他等待着团圆的师兄?亦或……如自己一般,思念着那些永远无法再见而只能藏在心底深处无法宣之于口的人?
可这分好奇,很快被琴音中的思念掩盖住。
琴音里,阿鹤依稀看见了熟悉的祁山,里面的一草一木,都见证了他的成长。
他也看见了抚养他长大的阿爹,身体好像更加虚弱,却仍旧期盼着等待,离家的他能够早日归来。
眼中依稀有湿意,阿鹤不愿再听,便飞回了房间关上门。
可关上的门,阻隔不了越发哀伤的琴音。
阿鹤想,他是偷偷离开祁山的,阿爹肯定很担心。
八月十六原本不难等,可此刻,阿鹤归心似箭,只觉度日如年。
弹到一半的琴音却蓦然中止。
没有琴音引领,阿鹤心中潮水般汹涌的思绪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阿鹤终于明白,阿爹为何告诫他,仙妖子弟,并不只以灵力论高低。
宋霜迟只是凡人,却能以一曲琴音,将他的思绪牵于指掌。
今日弹琴的若非宋霜迟,而是有灵力的歹人,他或许便会因心绪受影响,而命丧琴音之下。
阿鹤心中冷汗直冒,原来,音真能杀人。
那日对话过后,阿鹤不再刻意躲着宋霜迟。
他与宋霜迟,也慢慢相对熟悉起来。
阿鹤这才发现,宋霜迟几乎每日都会离开枫院,时间有长有短,回来的时候,总会提着些东西。
多数时候都是食物,有时是做好的点心,有时是新鲜的蔬菜,有时是猎到的动物。或许是照顾到阿鹤的心情,那些猎物里,从未有过鸟类。
还有些时候,或许是一曲琴谱,或许是一张古画,或许是一本好书,还可能是一壶好酒、一饼新茶。
而当宋霜迟在院中的时候,即使阿鹤就在他身旁,宋霜迟也极少主动与阿鹤说话。
他似乎忘记了阿鹤的存在,只自顾自的看书作画,弹琴品茗,就连吃饭的时候,也依旧只给阿鹤留一碗米饭。
阿鹤忍了好几日,见宋霜迟在一旁有荤有素,还有茶水点心吃得香,终于忍不住对着自己碗里的白米饭愤愤不平,抗议道:“我也要吃肉。”
“白鹤也要吃肉?”
宋霜迟有些诧异,却依旧如他所愿,端起那碗肉,用筷子拨了一大半到阿鹤碗里,还不忘问道,“够吗?”
连续吃了一个多月的白米饭,这一点肉自然不够。可见那碗里只剩下可怜的三四片肉,阿鹤只好言不由衷的点头:“够了。”
“你既喜欢吃肉,明日我多做点便是。”
宋霜迟说着话,便伸手去摸阿鹤颈侧的绒毛。
他第一次抱着阿鹤的时候便发现了,白鹤颈侧那处的绒毛格外软,摸起来格外舒服。
阿鹤本想躲,可看着白米饭上盖着的半碗肉,终究还是乖乖任他摸了。
隔了这么久终于见了荤腥,阿鹤这日吃的格外香甜,以至于竟忘记了自己与宋霜迟其实并没有那么熟,而得寸进尺的提起了要求:“明日可以做烤鱼吗?我想吃。”
宋霜迟摇头:“明日恐怕不行。”
见阿鹤一脸的垂头丧气,他笑着补充,“你既想吃,我便出去捎个信,让师弟们空余时抓两条鱼送过来,便是明日送不到,后日也能吃上了。”
他这样说着,竟真的放下筷子,朝门外走去,没过多久,便又回来了,还带着喜讯。
“不用等明日了。今晚刚好有一个师兄回赤湖,他会送两条烤鱼过来。”
阿鹤开心又兴奋的蹭到他身边,眼睛亮闪闪的:“太好了。”
“不过两条烤鱼而已。”
宋霜迟失笑,伸手在他的颈侧来回摩挲以温暖自己的手心,“往后你想吃什么,同我说便是。”
那两条烤鱼过后,他们好像又熟悉了一点。
宋霜迟不愿主动与阿鹤说话,阿鹤便主动开口。
他不再只是看着宋霜迟,而是主动参与他的生活。
宋霜迟弹琴时,他在一旁聆听,听完后再与宋霜迟交流弹琴的技巧与琴音中蕴含的感情。
宋霜迟作画时,他是画中的主角,为了让画像栩栩如生,他保持着振翅的动作一个时辰都一动不动。
宋霜迟喝茶时,虽然他喝不出茶水的区别,便也学着宋霜迟的模样,啄一口茶,装模作样的品尝半天,然后再喝下一口。
宋霜迟……
若是有外人在,他们这一人一鹤,看起来不说亲密无间,至少也是熟悉的朋友了。
可是,阿鹤早就可以化形,却从未以人形出现在宋霜迟面前。
而宋霜迟,也从未问过阿鹤真正的名字,依旧以“阿鹤”作称呼。
天上的月色换了一轮又一轮,转眼间,几乎又是一轮满月。
时间也已走到了八月十四。
皎皎月色里,院落门被早早的打开,石桌上摆放着两坛藏起来从未开封的美酒,宋霜迟坐在秋千上随意的荡着,正对着那敞开而空无一物的院门。
他在等人。
阿鹤便陪在他身边一起等。
从夜幕低垂等到月上中天,宋霜迟眉眼里没有任何不耐烦,对阿鹤催促他先休息的提醒也视而不见,只是从秋千上换到了枫树下,方便自己半垂着眼,伸手揉搓着阿鹤颈侧的绒毛。
不知又等了多久,阿鹤在他轻柔的摩挲下,几乎快要睡着。
可颈侧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是温暖的指尖离他而去,阿鹤抬起眼,看向院外,就见那里果然多了一个身影。
院落外的结界好像形同虚设,那绛红色的影子没有任何阻碍的飞奔而来,敞开的院落门在他身后被无声无息的关上。
“阿迟。”
那绛红色的身影在宋霜迟身前停下,欢喜雀跃而又急促。他约摸二十四五岁模样,眉眼炙热,却并非赤湖弟子素日的装扮,黑色长发高高束起,精致的绛红锦袍随风飞扬。
阿鹤恍然明白,原来,那日宋霜迟所画的,并非他的师父,而是他的师兄,绛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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