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多树,处处绿意盎然,宣和的院落亦不例外。
绛尘因为伤重,已在宣和的治疗下躺了几天,伤势虽然见好,却一直未曾醒来。
宋霜迟依旧如在枫院时一般,弹琴品茗,读书作画,虽然日日与来为绛尘诊治的宣和碰面,却从未问过一句,绛尘何时才会醒。
直至那日,宣和诊治完后并未如往常一样离去,而是开口道:“宋师弟,师兄回了信,说是明日回镜湖,届时会送你和绛尘一同进入禁地休养。”
宋霜迟便微笑着致谢:“谢过宣和仙君。”
宣和等了一阵,却还是没等到他继续开口,终于没忍住问道:“绛尘一直未醒,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师兄说,宣和仙君是镜湖最好的医修。”
宋霜迟有些奇怪,“有你为师兄治疗,我为何要担心?”
宣和噎了一下:“我特意不让绛尘醒的,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宋霜迟只是不急不缓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宣和仙君,有话直说。”
“绛尘他……”
宣和忧心忡忡,难以启齿,犹豫着还是说出了口,“因你之事,他执念过深,已快要堕魔。”
宋霜迟怔了怔。
他捧着手中的茶水润了润喉,然后笑了起来:“宣和仙君多虑了。”
“我知道师兄执念深重,但师兄不会堕魔。”
他起身走至床前,凝视着绛尘安静的眉眼,自信而又笃定,“我活着,他不会。”
他顿了顿,略软下声音,再出口时便多了一分心疼,却依旧掷地有声,“我死后,他更不会。”
翌日春回如约而至,送宋霜迟和刚醒的绛尘前往禁地。
那边宣和同绛尘交代些养伤的注意事项,春回只是凝视着宋霜迟熟悉的眉眼,送了一片梨花,说若是他们想从禁地离开,就捏碎梨花,春回自会知晓。
宋霜迟接过,与春回、宣和告别,携绛尘进了禁地。
入眼依旧是一片清雅的梨花林,洁白的梨花挂在枝头盛放。微风拂过,有梨花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在地上转了一圈,然后消失不见。
宋霜迟和绛尘走了一阵,才见到了梨花林中央熟悉的木屋。
宋霜迟熟门熟路的进去,放下背着的琴,拿出了那把古老的五弦琴,在屋外的空地处坐下,手指轻拨,指下流淌的,依旧是那曲熟悉的《流水》。
绛尘坐在他身侧,眼前这片以灵力维持终年盛开的梨花林里梨花飞舞,耳边琴音流水潺潺,身侧的人温柔和煦,只觉得心里一片宁静。
或许是因着弹得是五弦琴,琴音里多了几分悲怆与幽怨,而宋霜迟的眉眼,也远比平常凝重和悲伤。
纵然绛尘不太懂琴,却也明白,今日这曲《流水》,和从前一点都不一样。
是因为置身于这片梨花林吗?
一曲终,宋霜迟依旧凝望着手中的五弦琴,手指自上面的梨花纹路一路抚触过去,最终停留在了“梨花雪”三字上,眼里是浓重的怀念与哀伤。
绛尘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便只伸了手过去,覆在宋霜迟有些凉的手上。
宋霜迟反手握住,抬头朝他笑了一笑:“师兄,我说过要把一切都告诉你的,今日便是好时候。”
“师父收我为徒,皆因我是丹溪仙君和翠微仙子之子。”
将手中的五弦琴放在一旁,宋霜迟凝望着眼前的梨花林,缓声开口,“丹溪仙君因弑神阵于雷山灰飞烟灭,翠微仙子便陨落在这片梨花林里。”
此时此刻,什么安慰的话都没有用,绛尘只有用力握紧他的手。
“上一辈的事,师父从不肯说,我知道的也不多,没什么好说的。”
宋霜迟只是笑,“我入赤湖之后的事,你也比我清楚。”
他顿了顿,连声音都变得飘忽起来,“那我就和你说之前的事吧。”
“我有记忆以来,就跟在师父身边。那时候,师父还不是师父,也不是九溪仙尊。”
说这话的时候,宋霜迟看着绛尘笑了笑,眼里却含着迷茫,“那时候,师父是我二叔。他还有一个人间名字,唤作宋萃云。”
“二叔说,我阿娘体弱,难产而亡;我阿爹远游未归。故而我们在最繁华的人间都城建了一座有山有水有红枫的园子,唤作‘枫园’,只待阿爹归来。”
“二叔请了最好的先生,教我礼义廉耻、琴棋书画,似乎要把我培养成一个儒雅的读书人。但我幼时贪玩,总是想方设法的逃了先生的课,招呼着一群小伙伴出门,不是上树掏鸟蛋,就是下河摸鱼虾。”
说到这儿,宋霜迟轻轻叹了口气,“二叔每次都能找到我,但从来没骂过我。”
他的声音那样伤心难过,有那么一瞬间,绛尘以为他哭了。
但是没有。
宋霜迟的眼里依旧带着笑,只是那笑容再疏冷客气不过,是他最习惯的防御姿态。
“十岁那年,我一觉醒来,就从繁华的都城搬到了一个偏僻荒废的村落,抬头甚至还能看到一片焦黑的山。”
“我很害怕,但二叔说,这是我的家乡,宋家村。”
“我们在那村落里,找了间还算齐整的屋子收拾着搬去住了。到了宋家村,二叔大部分时候都不见人影,只给我留了一大堆书。”
“没有二叔、没有先生、没有小伙伴、也没有仆从,我一个人没办法,只得磕磕绊绊的学着做饭,然后看书。看书看累了,就开始弹琴作画、养花养草。”
“二叔有时候回来,就教我练剑,教我弹这一曲《流水》。他喜欢喝酒,我想讨他欢心,就从书上找了酿酒的法子,开始学着酿酒。”
“我那时候不懂,我永远讨不了二叔的欢心。”
宋霜迟轻笑着说,“就像二叔从来不骂我也不夸我一样,就像二叔从来只喊我‘宋霜迟’一样,他从来就不在意我。”
“他在意的……是我与翠微仙子一模一样的眉眼,是我始终是丹溪仙君的儿子。”
怎么会有人,明明心里在哭,眼睛却依旧在笑,还笑得这么漂亮?
绛尘心揪的生疼,眼泪已先一步掉了下来。
师父怎么能对一个孩子这么残忍?
“师兄,你哭什么?”
宋霜迟伸手去拭他的泪,笑着安慰道,“师父是不在意我,可师父肯用命来救我。”
“那过去的一切,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阿迟,我在意你。”
眼泪依旧不住的滴下,绛尘只是握住宋霜迟的手,哽咽着开口,“阿迟,我在意你,不是因为你的身世,也不是因为你的眉眼。”
他焦急的想把心里的感受传达过去,“阿迟,我只在意你。”
好像这时候,才有迟来的酸楚漫上心头。
宋霜迟垂下眼,哑着声音道:“我知道。”
“阿迟,我只在意你。”
绛尘只是不住的说,似乎是觉得言语不够分量,他伸手抱过去,语无伦次的道,“阿迟,我喜欢你。”
“十年前我就喜欢你。”他哭着说,“阿迟,对不起。当年是我太胆小,不敢回应你的喜欢,是我让你等了这么多年。”
“但我一直喜欢你,十年前喜欢,现在喜欢,以后也只会喜欢你。”
“不是你的错。”
宋霜迟伸手回应这个拥抱,“师兄,不是你的错。”
他轻声解释,“师兄,十年前的我无知无畏,才敢热烈的去表达喜欢。可当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又怎么敢累你一生。所以,我明知道你喜欢我,却不肯让你回应。”
“这十年,不是我在等你,是你在等我。”
“阿迟,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你会活下来的。”
绛尘又怕又慌,“我们会找到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师兄。”
宋霜迟伸手抱紧了些,把头埋在绛尘的颈侧,轻声道,“我原本是想,如果我注定要死,那我要在某一个鲜为人知的角落死的悄无声息。”
“你会痛苦难过,但你心中总有那么一分缥缈的希望。”
“这样,往后你游历天下的时候,虽然处处无我,又好像处处有我。”
“而在你漫长的生命中,你终有一日会忘记我。”
有湿意沁入颈侧,绛尘侧头看向宋霜迟,心疼的说不出话来,唯余眼泪滚滚而下。
所以,中秋过后,阿迟不惜求得永世不得归的惩罚,那么决绝的离开赤湖。
“可是,你不肯放过我,也不肯放过自己。”
宋霜迟轻声叹息,“阿绛,你追着我,一次都不肯放弃。”
“既然你不肯忘记我,那我为什么要让你的人生充满遗憾和后悔?”
“你不肯忘记我,那就记住我。”
他自绛尘的怀抱中退开,微笑着看向绛尘伸出手,“阿绛,你愿意陪我走过最后的时光吗?”
绛尘哭的说不出话,只颤抖着伸出手。
春风呼啸而过,梨花林簌簌作响,他们在飘落的梨花中相拥而吻。
如果未来无法改变,注定的死亡无法避免,那何不只看今日,尽情享受眼前的欢愉。
用曾经美好的回忆,去温暖后续漫长而又孤寂的生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