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微面色一僵，沾着污泥的烂菜叶还捏在手心。
“您……您不是不喝饮料么……”他太阳穴突地猛跳，声音里的颤动越来越失控，“是……为了查纳米机器人？”
郁廉地继续用小松土耙给菜松土，语气淡然得就像在讨论天气：“我在进一步深层研究时发现，这些纳米机器人提取人的基因数据后，并非由它直接分析，而是必须传送到某处，由那里的设备判断后传回指令，它根据指令执行‘杀或留’的命令，在确认这道程序的前提下，我用了一种反向推导程序摸出它的运行路径，最后得出结论，为了隐藏设备所在，基因数据发送和传回指令会在一个‘介离交互/点’中转，只要找到‘介离交互/点’所在，就能确认设备的大致范围。”
烂菜叶被尘微攥到几乎成了菜泥，他脑袋一会空白一会惶恐，指尖的颤栗正逐步扩大。
“‘介离交互/点’只有在发送和传回时才能被追踪，但已被关押起来喝下问题饮料的人都已被定性了。”郁廉继续平静说着，“纳米机器人具有信息共享性质，也就是说，如果已经被植入过的人再次植入，新入体的纳米机器人会和原来的产生共连信息共享，不会再发送一次数据，我做了动物实验，结果证明它只对人有效果，只有在人体内它才会提取基因数据，因此，只有让一个从未被植入过的人喝下饮料，运行一遍整个过程，才有机会捕捉到‘介离交互/点’。”
“找我……您找我啊……”尘微知道自己颤栗的嗫嚅极其苍白，花了小半辈子保护自己的人，怎么让自己以身试险，可他的思考语言系统都在逐步崩溃，说不出更多的话。
“傻小微。”郁廉转头，故意用泥土点在尘微鼻尖，“我只有一次机会，好在我成功了。”
“没关系的……”尘微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自认为是安慰的笑容，“不是已经找到‘总机’了么？只要想办法毁掉它就好！只要……”
“唔！噗——”
给最后一颗菜松完土，郁廉似乎本想吐一口长气，吐到一半却呕出一口黑血，他身形一晃向地上倒去。
“郁叔叔！”尘微扑过去将人接入怀里，慌张擦血，“不是慢性病毒么？怎么会这么快……”
“是我……”郁廉喘息着道，“刚刚给自己服下剧毒。”
尘微心脏骤缩，紧接着冲周边暗卫嘶吼：“快送郁博士去医……”
“别，没用了。”郁廉一把捂住他嘴唇，“给他们下令，别让他们过来，最后的时光，我只想跟你安静待着，这是我现在唯一的愿望。”
尘微死死咬住唇，直到口腔腥甜弥漫，才发出那道命令。
“‘总机’明明已经找到了，为什么……”眼泪再控制不住，一滴一滴串成水柱，却冲不干净黑色血污。
“我是……被判定基因优异的那一类。”郁廉说话明显开始吃力，“不会被病毒杀死，但会逐步被控制，随着它们在我体内时间变长，能感受到意志越来越不受我自己掌控，我不要，彻底沦为机器程序的奴隶。”
“再等等啊……”尘微无用哭求。
郁廉缓慢摇了摇头：“我等不到了，日益加深的、被机器程序控制的感觉让我痛苦不堪，我、我整夜整夜失眠，睡意稍深就噩梦连连，我、我想解脱……”
尘微无力阖眸，脸颊紧贴郁廉额发。
“别伤心，小微。”郁廉抬着颤巍巍的手抚上尘微侧鬓，“我、我可以去见父亲母亲，见哥哥，见师父了……有那么多亲人在等我……我不害怕……不害怕的……”
用尽力气抓握住抚在脸上的手，尘微抽咽到说不出话。
“对不起啊。”郁廉气息越来越冗长也越来越虚弱，“让你亲眼看我走……是、是我对你做的、唯一一个自私决定，但最后一程，我想让你送我，小微……谢谢你……今天陪我……”
尘微头一垂，撞进郁廉脖颈间放声痛哭。
“怎么……怎么还是这么爱哭……”郁廉大拇指温柔替他将眼泪揉开，“小时候你哭……我总喜欢讲故事哄你，这招……对你可有用啦……那、郁叔叔……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断续低语和西沉的太阳一同渐弱，夜色彻底铺满天地时，冷空气平地而起，冬晚的第一片雪花飘落。
一个半小时后，超智直升机急停在小院上空，霍宁憎一跃而下，大灯照射下，院落里如雕塑般已覆上几层白雪的两个身影异常刺眼。
霍宁憎哗啦脱下外套兜头罩住尘微，想一把将人拉起竟然没拉得动。
很多年以后，霍宁憎都对那晚尘微呆滞而绝望的眼神以及比鹅毛大雪还细碎冰冷的话语记忆犹新。
他说：“我的恨意早已到达极限，无法更恨了。”
他说：“他害了我那么多重要的人，却只用死一次。”
他问：“霍宁憎，你告诉我，这世界，真的有意义么？”
岁末寒冬，又是一场大病。
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刚能从床上坐起时，尘微就说想回家，霍宁憎只得把人带回家休养。
“郁叔叔呢？”尘微靠在床头，捧着霍宁憎递来的热水，他前段时间病得重，一直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两人许久没好好交流过了。
“按照你的意思暂时冷冻。”霍宁憎温声回道，替他将凌乱的头发抚顺，“等你好些，来选日子。”
尘微喝了口水：“后天。”
“你身体还不行。”霍宁憎有些顾虑。
“我家人骨灰筛选不是也完成了？”尘微垂眸凝视微晃的水杯轻声说，“一起办了吧，让他们早日入土为安。”
“好，就按你想的来。”霍宁憎俯身吻了吻人睫毛。
两天后。
郁廉墓地就设在霍家人墓群旁，一切流程走完，霍宁憎让其他人都离开。只剩他和尘微两人时，他抱起一个白玉大骨灰盒，和尘微一起走到霍家第一个墓碑旁。
尘微拿掉盖子，从里面捧出一个纸巾盒大小金丝楠阴沉木小盒——霍宁憎捧着的大盒里面共有七个这样的小盒，里面分别是霍家人的部分骨灰。由于爆炸规模过大，火势烧得也有些久，最后每个人只筛选出一小把。
木盒被尘微端端正正捧在手心，他一步一步走到已被打开的墓池旁，将刻着名字的骨灰盒小心翼翼放入。
“爸，回家了。”
尘微放好后，霍宁憎放下大白玉盒，过去将墓池盖子盖好，牵着尘微到墓碑前跪下，烧一把纸钱，再磕三个头。
“妈，回家了。”
“妹，回家了。”
“奶奶，回家了。”
“爷爷，回家了。”
“外公，回家了。”
“外婆，回家了。”
同样的流程重复了七遍。
从最后一个外婆墓碑前起来时，身体没好全的尘微头突然一晕没站稳，霍宁憎就怕他出状况时刻在盯着，刚觉得人不对劲就拦腰扶住，他稳稳扎进霍宁憎怀里。
“二十几年了，终于不再是衣冠冢。”尘微目光从一排墓碑上扫去，温热眼泪在寒冷里冒出热气，嘴角却终于扬了些许弧度。
“他们特事特办，加紧审讯走流程，那九人的审判结果出来了。”霍宁憎一点一点为尘微擦拭眼泪，“因情节重大影响恶劣，且交代指证是因为考虑其家人安危，认错初衷被认定不纯，最终被判处死刑，行刑时间为一周后，洛勃托特许我，亲自执行。”
“去！”尘微一把揪住霍宁憎衣领目光紧切，“带着我的份，把曾经虚发的子弹，全部射到实处！”
砰——
“十。”
砰——
“九。”
一周后，尘微坐在保姆车里，在专为他一人开的直播视频前，和此刻正于行刑场内行刑的霍宁憎共同倒数。
砰——
“八。”
砰——
“七。”
砰——
“六。”
砰——
“五。”
砰——
“四。”
砰——
“三。”
砰——
“二。”
双目同时紧闭，霍宁憎握枪的手和尘微紧攥的拳齐齐震颤。
那个恨之入骨不共戴天的“一”，到目前为止，依旧只能压在齿缝间。
十五分后，车门哗啦开启，霍宁憎直直冲入一把将尘微捞进怀里紧紧抱住。彼此都没说话，只是用力感受对方身体的颤动。
“要去做那件事了么？”良久后，尘微沙哑开口。
“嗯。”霍宁憎脸深埋于他脖颈间。
“无论什么结果，有我在你身后。”尘微偏头吻他眉尾。
晚八点半，北青萝最大的、能容纳3万5千人的体育场座无虚席，能来参加的员工包括和各级别的战队汇集于此，无法过来的开着视频看直播。傅婉书何宴展宏等高层都坐在第一排，尘微也坐在第一排，裴绍意就在他旁边。这个会议本不需要学生参加，是尘微特意让他过来。
召开全体员工大会之前并未通知具体事项，在座皆不知今日会议究竟为何的情况下，所有人皆纪律严明正襟危坐，没有一个随意窃窃私语。
霍宁憎一个人在台上，人到齐后，拿起话筒走到舞台中央。
“关于当前星际形势，我在会议之前已经发了一份说明给各位。”霍宁憎说，他发的说明主要阐述当前形势之严峻，为防泄密，给不同层级人的说明详细程度不同，“你们知道的比其他人要多，所以应该能清楚，人类目前面临的危机有多大。”
“在超智能时代，科技和武器是横梁一个星球发展程度的重要因素，他们本该齐头并进在历史的长河上浓墨重彩，然而，我们即将面对的却是科技和武器的斗争，这场战争，胜率无法预测，伤亡难以估量，后果不可想象。”
“一场大型战争需要的不仅仅是是冲锋陷阵的战士，每个岗位都有属于它的战斗，也同样可能会面临牺牲，虽说我们北青萝的人，特别是作战部门，从一开始选择北青萝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但这其中可能也有各式各样身不由己，并且，这一次的战争不一样，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牺牲的可能不仅仅是个人、团体，或许，连整个北青萝都将不复存在。”
“因此，我决定给大家展示一些事情的真相。”
他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的同时，舞台灯光暗下，巨大的屏幕亮起，开始播放一段监控视频。
日期是南宫衍死亡当天，地点是他死亡地点——他的书房。
视频从他进书房那一刻开始播放，观众们起初鸦雀无声，直到南宫衍说出那句“我出事了，中了乌品阿铵”的刹那，惊呼终于划破夜空。
“软脱膏……”
“我打电话给叶姨，她一定有办法……她一定有办法……”
“宁憎，听我说。”
“叶姨……叶姨……马上……马上……”
“霍宁憎！听好！”
“中毒之后我秘密去了远跖星第一中心医院，付炎青付院长亲自为我治疗，他在医学界什么水平你知道，他都没办法，棠茗也不会有办法，一旦我死在她手上，她一辈子走不出这道阴影。”
“那也……也不能……不能……不能……”
“咳！”
“付院长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他尽了全力，否则你连我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他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给我注射了‘回光返照’针，让我有时间处理重要的事，我活不过今天。”
“需要交接的工作我都整理好发给你了。”南宫衍说。
“交……接……”
“你是我认定的唯一继承者，宁憎，北青萝，我只放心交给你。”
“遗嘱，我早就立好了，咳咳……你上任后，将是北青萝历代最年轻的首领，北青萝的人个个都是精英，我最担心的是，仅凭遗嘱，你镇不住他们，要么得其心，要么让其惧，事出突然，没时间给你慢慢树立威信了，要想短时间迅速立足，只能做最狠的那个，让他们就算想抗议也要三思。”
“所以……”
“你必须杀了我。”
“啊、啊……”
“听好，半小时后药效一褪去就主动报案，枪上最外层的指纹一定要是你的，之前我已在其他地方制造了第三人指纹，中央调查局会找到那个指纹，但永远找不到它的主人，到时候……唔……”
“到时候，无论他们怎么拷问，你一定咬死开枪是为了防卫和抓捕刺客，遗嘱是真，但务必要放出伪造风声，让谣言愈演愈烈，却始终坐不实，北青萝和中央调查局都拿你没办法，狠厉人设立下，先镇住集团，再慢慢建立信任。”
“谢谢你照顾吉源这么多年，以后还要你费心，我不是好父亲，但你是好哥哥。”
“小子，这次的挑战不简单，别让我看低。”
“不要让我的心思白费，这是我对你下的最后命令。”
砰——
视频结束在最后的枪声中，霍宁憎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自己凄楚狼狈以及无能的一面展示在巨大屏幕上，任众人观摩。
尽管尘微已看过一次，这样的展示却让他越加心如刀割。亲近之人死在自己怀里的痛他刚刚体会过，何况那时的霍宁憎还要在悲痛欲绝中把自己引导成杀害南宫衍的凶手，之后必须带着质疑和指控立刻上位稳住整个北青萝。
视频放完，裴绍意已泣不成声，这是他那天哭着闹着要的证据，而今真的放到面前时，却只想将它远远推开。
叶棠茗躲在进入观众席的楼道口，捂着脸痛哭流涕，瘦弱的肩膀不住颤抖。霍宁憎本没有叫她参会，但她无意间得到了消息，看着霍宁憎长大的她隐约猜到他要做什么，于是悄悄混了进来。
观众席从喧嚣渐起又到噤若寒蝉。
灯光复亮，霍宁憎重新站回舞台，他向所有人扫视一圈，又深深呼吸一口气才开口，声音比先前暗哑。
“我要的，不是枪炮镇压下的虚假忠心团结，我要的，是发自内心真正心甘情愿的奉献，北青萝的标语是为信念而战，只有自己认同并无怨无悔为其付出一切的信念才是值得牺牲自我去维护的信念！”
“在看完视频后，我相信你们已有判断，请所有人打开北青萝企业软件。”
他向第一排的何宴示意，何宴点了头，调出全息屏幕操作，片刻后，场内场外所有人企业软件首页上都出现一个深蓝小方块，方框中间有个红色指纹。
“只要将食指摁在这个指纹识别器上，就可自动和北青萝解除劳动关系，然后就可以以自由身从这里离开，从现在所在的任何岗位离开，选择离开的人不做任何追责，且算集团主动解雇，按法律规定赔偿。”
“而选择留下，就是选择与北青萝共存亡。”
他握话筒的手指节微微发白，郑重再郑重地说：
“诸位，请务必深思熟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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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他亲手揭了自己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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