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阳和启蛰,品物皆春,然而,哪怕是暖融春风,亦抚不平怀夕微蹙的眉。
临近正午,她步履稳重,游刃有余地穿行在宫径中,路过的小宫女与太监们见了她都要恭恭敬敬叫上声:“怀夕姐姐。”缘由无他,慈宁宫里无人不知她所在昭阳殿里头的那位封号永乐的郡主,比几位公主皇子更得太后的疼爱,加之,那位主可不是个好相与的,故此,没几个敢去逆怀夕的意思。
怀夕笑意盈盈地一一回应,见她神色舒缓,一个仗着自己与怀夕是同乡人的宫女大着胆子攀话:“姐姐这是去嬷嬷那领赏回来的吧,倒便宜我们沾些喜气了。”
她之所以说这些,是因昭阳殿的掌事姑姑几日前告了假,这几日是怀夕在代理掌事姑姑的责,掌事姑姑是太后特意从身边人中挑出送到昭阳殿服侍的,也算是看着那位长大,多年来,昭阳殿在她手中从未出过差错,而今甫一告假,匆匆顶上的怀夕年纪轻轻,竟也能安排妥帖上下服从,不得不叫人赞叹。
怀夕笑意淡了几分,事实与其不同,嬷嬷确实找她过去,也夸赞了她,但更多的是叮嘱她好好服侍郡主,怀夕从小便跟在郡主身边,早已把照顾郡主视为准则,虽觉嬷嬷多此一举,但又只能乖乖听着,心中自然憋了股郁气,眼下又被一个不知情的提起,按下的郁气冒出,开口时不免透出敷?之意:“不说这个,我估摸着郡主要醒了,下次再聊。”话落,目不斜视地离开。
向她搭话的宫女受了冷落也不敢吱声,默默目送怀夕离去。
一进昭阳殿,守在外殿的宫女立刻迎上来问好,怀夕脚步不停:“郡主醒了么?”
“往常是这个时辰,但郡主并未唤人进去服侍,我们也不敢擅自决定,只好等姐姐回来。”
闻言,怀夕边将双手浸入宫人端上的水盆里边点点头,郡主醒觉时易使性子这事,昭阳殿人尽皆知,姑姑告假,自己和杜若这两个一等宫女又不在,她们不敢也是人之常情。
想到杜若,怀夕接过递来的手帕擦着手:“杜若还未回吗?”
“杜若姐姐今早托人递了话,说是午后回。”
怀夕揉了揉眉毛,心头盘据上另一件事的阴影,她竭力压下这股情绪,朝安静的内殿走去,一旁的宫女们默契地转身四散开。
她听了嬷嬷一早上的叮嘱,而杜若不过是昨晚出宫送个信的事,居然要拖到今日午后才回,定是仗着姑姑不在,郡主又一向宠她,在外头玩去了,怀夕琢磨着待人回来要训她一顿,一边靠近床榻柔声:“郡主,醒醒,再怎么样也得起来用午膳呐。”
轻薄的纱幔下,躺在柔软大床上的人儿翻了个身,懒洋洋地开口:“怀夕,我还困呢。”
每次听到郡主这种类似撒娇的声音,怀夕总是忍不住揉揉耳朵,郡主的声音本就同出谷黄莺般轻灵动人,珠圆玉润亦可说之,此刻含着倦意说话,嗓音软乎到令人只想顺着她。
也就是怀夕从小跟在郡主身边,已然有了抵抗力,她掀开纱幔,小心避开床榻上披散的好似上好丝绸般的墨发,伸手扶起那人让其坐好,回身唤人进来。
端水的端水,捧衣服的捧衣服,以及其他等等,好一通忙碌后,怀夕满足地望着坐在梳妆镜前的人。
只见那镜中人乌云叠鬓,朱唇粉面,仙姿佚貌,耀如春华,皎若秋菊,真似那海棠醉日,直逼得桃羞杏让,一双凤眼波光流转间,尽是风流春意。
要论相貌,整个都城挑不出一个能与永乐郡主相提并论的,这是众人公认的事实。
而要论脾气性格谁最难伺候,也绕不开永乐郡主,至于其它方面,她依然拔尖。
怀夕低声提醒打盹的永乐郡主:“郡主,杜若午后便回。”
永乐郡主打了个哈欠,随即起身,语气淡然:“嗯,对了,嬷嬷那可为难你了?”
她看向怀夕,话语中是掩不住的关切,怀夕浅笑:“无事,嬷嬷只是让我多上点心,好好伺候郡主。”
如此,两人都知晓是太后过于宝贝郡主,以至于要派出最信任的嬷嬷来对暂领掌事姑姑职责的怀夕耳提面命一番,而怀夕本就是贴身侍女,一路跟着郡主的,此事可谓是怀夕的无妄之灾了。
用过午膳,郡主一如往常般在庭院里赏花,各种奇珍花卉应有尽有,因郡主喜欢,皇上与太后专门寻来各色花卉种植在郡主的昭阳殿,光是照料这些花,就需要十几个宫人。
午后阳光温暖惬意,空气中弥漫着芬芳馥郁,令人几欲沉迷。
怀夕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开口:“郡主,怀夕有一事不明。”
比一旁的花丛更明艳的少女漫不经心地回应:“且说来。”
怀夕咬了咬唇,到底还是问出了自昨夜起困扰自己的事:“郡主明知道定远侯世子这几日休养不见客,却依然要杜若亲自去送皇后娘娘举办的春日宴请柬,世子向来对郡主恭敬疏远,这么多年了,他哪一次顺过郡主的心意,就连去年的及笄礼他也不闻不问,前些日子还传出世子议亲的传闻,事到如今,郡主为何还是要,要……”
“为何多年来要不顾体面追在他身后,不论他摆出何种冷漠的拒绝姿态,依然跟前跟后,对他又是放低姿态又是嘘寒问暖,即便为人耻笑也要迎上前去,为何要忍受这一切,怀夕,这就是你想说的,对吗?”
她的语气辨不出喜怒,平淡至极,怀夕一时惴惴,当场就要跪下,却被一把扶住。
怀夕抬眼,她抬手捏了捏怀夕的脸,绽了一个笑:“正如你所说,我也觉得没意思,所以在了断啊,若他不赴春日宴,我便亲自上门拜访他,了却这一切。”
怀夕呆住了。
仿佛晴天一声霹雳般,将她劈得外酥里嫩,思绪混沌。
她从小跟着郡主,郡主对世子的感情她看得清楚明白,想郡主八岁失了长公主母亲,父亲续弦娶来的继室带着一儿一女,自打她们入府,郡主便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继室仗着驸马不过问府中事,对郡主极尽磋磨,好在郡主聪慧,知道向太后求助,顺利入宫住进了长公主出嫁前住的昭阳殿,十岁那年在宴会上见到随父入京的定远侯世子后,竟是情根深种,世子只比郡主大一岁,太后为了郡主让世子留下做太子伴读,由此,郡主开始了她的漫漫长途。
算上今年,已然过去了六年,有五年时间郡主一直追着世子跑,贵族仕女们没一个不背地里耻笑郡主的,郡主虽不曾理会,但于名声总归有害,而世子从头到尾都在保持一个态度:冷淡拒绝。
郡主因他而起的失落、伤心、纠结,怀夕都看在眼里,她敢保证,她比谁都厌恶那个世子祝朗行。
祝朗行,瞧着是一个风姿卓越之人,又是年少成名,一个倚斜桥引来满楼红袖招的洒脱不羁之人,对他人都可谈笑风生,偏偏对郡主一味拒绝,害得郡主落过好几回泪,他凭什么肆无忌惮地伤害郡主!
怀夕心底的忿忿暂且不提,只说回眼下,听完郡主的话,怀夕只觉身处梦境,犹自茫茫然道:“我,我不明白郡主的意思。”
永乐好笑般敲了敲她的脑门:“呆瓜,我是说,我,永乐郡主秦惊鹤,要抛开定远侯世子了,听懂了吗?”
怀夕捂着额头,依旧一幅神游天外的样子,问道:“郡主不喜欢世子了吗?”
秦惊鹤勾起唇角,抬手摘下枝头一朵开得正艳的垂丝海棠,转身将花别进怀夕的发中,她笑得夺人心魄:“是啊,不喜欢了。”
“郡主是从什么时候想通不再喜欢世子的?”
“这个嘛,”秦惊鹤顿了顿,“今早?”
“郡主!”
“好了好了,不说他了,怀夕,陪我赏会花吧。”郡主的眼神是那样的澄澈干净,怀夕不疑有他,点点头。
秦惊鹤垂下浓密眼睫,何时开始的?大抵是去年及笄礼,他明知她有多么期待他的礼物与道贺,却依然选择视若无睹的那天开始,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好没意思。
当初在宴会上看见他时,少年意气风发又丰神俊朗,一眼惊艳,随后接触,他却是个爱笑爱闹的性子,潇洒恣意,浑身都是焰火般热烈的气息,笑起来脸上有酒窝,彼时的她孤身在宫中,虽有太后照料,仍然挣扎于失去母亲的痛楚,而他陪伴她,还带着她玩耍,秦惊鹤不自不觉中一再沦陷。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知从何时起,他对她的笑容里充满了恭敬与疏远,跟其他人一样。
她努力靠近他,他一再推回,不允许她踏进一步。
那么好吧,毕竟她也及笄了,不可能一辈子吊在他身上,至于议亲的事,秦惊鹤是当真的,哪怕不是真的,祝朗行也会议亲,并无区别,所以过往种种,她决定当成年少的糊涂事一笔勾销掉,说到底,祝朗行除了不答应她任何事外,他的确是个很称职的年少玩伴。
她努力了那么多年,想让两人的关系再进一步,而他也一如既往地后退,无论她多么努力,两人之间始终被那层名为“玩伴”的高墙隔开,这些年来,她竭力欲打破这堵墙,他站在那头冷眼旁观,好似在看她的笑话。
再炙热的真心,得不到丝毫回应,亦会随着岁月冷却。她可是当今陛下亲封的永乐郡主,权势,财富,她都有,她是天底下顶顶尊贵之人,他竟敢对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真是狂妄至极,秦惊鹤摘下一朵娇艳的花,勾唇一笑,不过是个不识趣的男子罢了,怎值得她费心费力。
她不要祝朗行了。
两人赏了会花,宫人来报杜若回来了,秦惊鹤让她过来,不一会儿,杜若出现在怀夕面前。
比之稳重内敛的怀夕,杜若却是个古灵精怪的,她嬉皮笑脸地上前问安,不等秦惊鹤询问,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听得怀夕屡屡去看自家郡主的脸色。
秦惊鹤无甚反应,挑了挑眉:“依你所言,定远侯府的下人暗地里对本郡主的所作所为颇有微词呐。”
杜若仿佛瞅不见怀夕的眼色似的,诚恳道:“我把请柬交给管事后就在府里闲逛,那些话是我无意中听到的,绝对是下人们的真心话。”
怀夕无声叹气,下人说的话,有时最能反映主人的心思,看样子,又要惹郡主难过了,她抬眼觑着郡主。
秦惊鹤安静了会儿,在越来越紧张的怀夕与茫然的杜若两人的目光中平淡道:“也罢,就当是最后一回吧。”
说完,扭头兀自赏花去了,留下疑惑的杜若与松了一口气的怀夕。
“怀夕,郡主这是什么意思?”怀夕没好气地戳了戳她的额头,犹豫了一下,终究把郡主的话告诉了她。
杜若登时黑了脸:“这么说,我不必再忍受侯府那一群不知尊卑的玩意儿了?”
郡主都不要定远侯世子了,她说得没毛病,怀夕点头。
杜若懊恼不已:“亏了亏了,早知道我那时便上去给他们教训,白白忍下这一通,真真可恶。”
怀夕略感无语,但转念忆及杜若从小便随太后寻来的师傅练武,时至今日早已武艺高强的背景,也释然了,关于杜若,只有郡主不知道,她本就是太后为郡主培养的死士。
怀夕不轻不重地训了她一句:“鲁莽。”
杜若不以为然之余格外亢奋:“太好了,郡主终于想通了,我再也不用当缩头乌龟了。”
瞧她一幅摩拳擦掌的恣态,怀夕警惕起来:“你不许胡来,不可以去向侯府寻仇,世子也不行。”
杜若立刻泄气,瘪了瘪嘴:“真不行?”
“绝对不行。”
得到明确拒绝的杜若拉着个脸,仿佛挨了罚似的无精打采,怀夕刚想安慰几句,秦惊鹤冲杜若招了招手:“杜若,快来我这。”
听见呼唤的杜若跟小狗一般巴巴地凑上前,怀夕简直能看见杜若在欢快地摇着尾巴:“郡主我来了。”
怀夕抿了抿唇,将欲脱口而出的话语压回:虽然不能寻仇,但使绊子什么的不能免,郡主豁达大度不计较,她却咽不下这口气。
一直以来,两人都坚持着共同的准则,郡主欢喜,她们便欢喜。
从当年郡主将她们从牙婆手里买下时,便是如此。
是了,她们是郡主七岁时外出游玩救下的孤女,彼时她跟杜若因牙婆的痛打与多次倒卖变得瘦骨嶙峋,杜若还生着病,本以为一生就此结束,才七岁的郡主买下了她们,没有郡主,怀夕无法想象自己跟杜若该如何度过那个严冬。
她们的郡主就该活得高傲尊贵,受万人瞩目,一个定远侯世子,握着郡主的真心,处处刺伤她,这叫她们如何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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