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拜访之后，戚静姝与戚如泱挑了一个暖和的冬日，乘着马车来到了崇善所。
掌管崇善所的人名唤常修，在多年之前，曾是戚如泱的挚友。
重点落在“多年之前”。
戚如泱这辈子最好的两个朋友，一个是常修，一个是景随风，感情好的时候，三人好到能同穿一条裤子。
然而与崇苍成婚之后，她自觉男女之间那条线实在难以把握，又怕这悠悠众口给她本就热门的婚姻故事再添上点儿子虚乌有的猛料，这便渐渐与两人来往得少了。
如今戚静姝求到了她面前，她虽然当日满口应下，如今想到要见常修，却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见色忘友，也算是背信弃义的一种。
常修性子向来专独，她觉得崇善所里等着自己的，必然不会是什么友好问候。
马车停下的时候，帘子一开，车外赫然是一张含笑的面庞。常修眉眼锐利，唇角带笑，只是那笑却不达眼底。
见了两人下车，他躬身一礼：“诏狱卿常修，见过大公主，二公主。”
“常大人免礼。”
戚如泱抬手示意，心里却总觉得有些别扭，然而常修却像是毫无所觉，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迎了两人进崇善所。
刚刚坐下，他便开门见山：“常修知道二位殿下此番前来是为永乐郡主挑选暗卫，这名册已经准备好，人也已经候在外面了。”
说着，他递过来一封褐色的折子，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泛着微微凉意青白。
戚静姝接过折子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了七八个人名，下面还有些细细标注，写着名目上的人擅长为何，性格为何。
一切都是公事公办，与以往戚静姝来选人的时候没有丝毫差别。
她偷偷看了戚如泱一眼，听戚如泱却道：“只看名字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常大人不若将这名册上的暗卫唤进来，本宫与二皇妹也可好好瞧瞧。”
常修挑了挑眉，从善如流。
不多时，名册上的八个暗卫都进了前厅。
黑压压的一众人站在三人面前，脸上敷着面具，叫人看不清长相，远远看去，大同小异，仿若八个同胞兄弟。
戚如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下意识地看了常修一眼，却只见常修单手撑着侧脸，坐在不远处，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是在等待她们挑选。
她看了一眼名册，见下面有个叫做“成通”的暗卫，介绍是善隐匿之术，十分谨慎。
她唤了一声“成通”，便有一人出列，跪在了他们面前。
“这册子上说你善隐匿之术，就在这屋子里为我们展示展示吧。”
戚如泱声音淡淡，成通垂首称是，下一刻身影便在几人面前消失不见。戚静姝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看向戚如泱，似乎对成通的本事算是满意。
然而戚如泱拧起的细眉却迟迟未曾消解，将成通唤了出来，合上了折子问常修：“这折子上写成通是他们八人中最擅长隐匿之术的，可是真？”
常修笑了，点点头：“自然。二位殿下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戚如泱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常修，半响才对戚静姝道：“二妹，今日天色已晚，挑暗卫一事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不妨你先回去休息。”
戚静姝看了一眼窗外，只见暖阳仍在中天。
不过下午时分，哪里就天色已晚了？
“那皇姐……”
“本宫与常大人久未见面，叙叙旧，你先回去吧。”
话至如此，今日崇善所的水还深着呢，戚静姝顺从地点头离开，只留戚如泱与常修两人在前厅。
她刚一离开，戚如泱便将手中折子甩在了桌面上，偏头看着常修声音，笑道：“常大人近来可好？”
“承蒙殿下挂念，一切都好。”
两人脸上皆带着笑意，可这笑意却也都不达眼底，坐在屋子两侧，犹如楚河汉界划得分明。
半响，戚如泱轻笑一声：“背信之人是我，常大人有什么怒冲着我来便是，又何须牵连襁褓孩童？”
“殿下此言差矣，常修不过一介小小诏狱卿，何敢对殿下动怒？”
“嗯……”戚如泱挑眉，“常大人这话说得……不是没怒，只是不敢，对吧？”
常修没说话，她顿了顿，又接着道：“常大人何须如此？这京中谁不知您是天子近臣，正得圣宠；而我不过是个过了气的公主罢了，武功也废了，还惹了圣厌，人人见我唤我声‘殿下’也不过是保全最后一丝皇家颜面，常大人又有何……”
最后一个“惧”字还没说完，常修猛然一拍桌子，脸上笑意早已消失，恶狠狠地瞪她一眼：“少说那些有的没的，苦肉计在我这儿没用！”
他话说得又急又气，早已没了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却看得戚如泱噗嗤一笑：“我说的原本就是实话，哪里有什么苦肉计？”
常修冷笑一声：“三十六计，殿下不留着儿回家给你的驸马使，在臣这儿倒是玩儿得溜！”
听他提起崇苍，戚如泱脸上的笑容消退了些，却合掌做了副求饶的样子，似是求饶道：“这几年是我见色忘友没义气，都是我的错，常大人消消气可好？”
说着，她抬起眼来，已经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眨巴着眼睛望向常修，似乎是在等他的答案。
常修睨了她一眼：“殿下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盘，六年不曾搭理小臣，如今为了那永乐郡主，撒娇卖痴也一点儿不嫌生分。”
话里虽还带着嘲意，可是常修脸上表情却已缓和里不少，目不转睛地看着戚如泱，袖袍下面的手攥紧了些。
他与戚如泱和景随风年少相识，比那两人小上一两岁，也如幼弟般一直受他们照顾。
遇到两人的时候，他是家族里为人不齿的庶子，母亲多年前遭人诬陷通奸，他的血脉也变成了生身父亲心上的一根刺，许多年来由得他被府中人肆意欺凌，却都视若罔闻。
那年，常修堵上了自己全部的运气从家里偷跑出来，阴差阳错下进了北山大营，认识了戚如泱和景随风。多年在那个腌臜大宅里跌跌撞撞地长大，他早已不相信人世温情那种鬼话，成了北山大营里独来独往的那个异类。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与景随风分到了一个营帐，也顺道认识了戚如泱。
他们像是两束光，以无比强硬的姿态挤进了他的人生。那是第一次有人为他进厨房偷吃的，第一次有人为他出头，第一次有人在生死一线之际奋力护他……
是他们，将他从一片漆黑当中拽了出来，叫他看见最后一线光。
他视景随风与戚如泱为兄姐，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当初能拼死护他的戚如泱有朝一日会为了一个男人抛弃他，抛弃他们。
“他到底有哪里好？”
一不留神，埋藏在心里许久的话从他嘴边溜了出来。
声音回荡在前厅里，两人都沉默了。
半响，戚如泱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艰涩：“我在他身上看见了一场梦，以为那梦能成真，便义无反顾地一头栽了进去。”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常修却下意识地觉察出一丝不对劲：“你和他……最近不好？”
“最近？”戚如泱笑了，唇边尽是嘲讽之意。
她和崇苍，从成婚的第一天起，便没有好过。
她脑子里仍还有些乱，便不想将这烦心事摊出来一股脑地全都倒给常修，目光扫向被自己甩开的折子，话锋一转道：“永乐还那么小，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可不好了，常大人不若将那些藏着的好苗子拿出来吧。”
“好苗子？”常修挑了挑眉，“殿下怎么知道刚才出来那八人不是我精挑细选的好苗子？刚才看二殿下那模样，可是对成通满意得很。”
戚如泱嗤笑一声：“二皇妹不会武，糊弄糊弄她便罢了，刚刚人藏在右后梁上，气息都稳不住……精挑细选？这话拿去骗鬼，鬼也不信。”
常修闻言，眯了眯眼：“殿下怎么知道人藏在右后梁上？”
戚如泱六年前心脉中箭，武功全废，调理过后身子与寻常普通人无异，怎么可能知道成通的藏身之处？
戚如泱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常修见她满眼深意，软下了态度，笑道：“我手上的确是有个合适的人选，殿下不妨随我一道去瞧瞧？”
戚如泱点点头，却见常修往崇善所外走去。
“人不在崇善所？”她问。
“在‘应选地’。”常修简单答。
戚如泱偏了偏头，她从未听说过这“应选地”。
崇善所设在通京北，紧挨着皇城，然而应选地却在城郊外，是一座不小的宅院，四四方方地坐落于一片密林之中，位置十分隐蔽。
建筑线条平滑竖直，漆黑的模样像是绿林中凭空出现了一座黑匣子，又或是……棺材。
“棺材棺材，升官发财”，戚如泱想着，倒也是个好兆头。
她挑了挑眉，并未在常修面前对这应选地的模样做出任何评价，任由常修领着她进了这四四方方的大宅院。
高大的影背墙之后是前厅，黑黝黝的屋子里整整一面墙上都挂着画像，由左至右，都是崇善所历来的管理者，也就是历任的诏狱卿。
诏狱卿官职不过小小五品，却是天子近臣，是蜀皇放在朝堂上调查监视的一条好狗。
朝中人都知道，宁肯被御史台奏折子，也别被昭狱卿盯上岔子，轻则丢了乌纱帽，严重些便是性命不保。
戚如泱目光扫过画像，一行画像最后的那副画着一位鹤发老人，脸颊消瘦，眼睛明亮如虎，头发胡须皆是雪白，一双浓眉却黑如深林，微微眯眼，似是能看穿人的内心去。
常修见戚如泱的目光停在那副画像上，勾唇轻笑：“不知大驸马还记不记得自己这位养父，每年也不去祭拜，倒是薄情。”
戚如泱没有说话，眼睛盯着那副画像，似是想到了很早以前的事情……
画像上的人名叫乾乐，是上一任的诏狱卿，也是崇苍的养父，前几年才因为旧疾复发去世，死时已到古稀之年。
乾乐名义上是崇苍的养父，她却甚少听崇苍提起过他。
乾乐离世那晚，素来不贪杯的崇苍在公主府喝了个烂醉如泥，她去扶他，却被他死死抱在了怀里，和着酒气，幕天席地胡闹了一夜。
除此之外，戚如泱对乾乐没有太多印象，唯有一次，是成亲之前，乾乐曾来觐见，说了段似是而非的话，说她“看错了因，寻错了果，怕是得不得自己想要的。”
当时她听得云里雾里，如今却好像有点明白乾乐当初话中深意。
“人呢？不是要带我去看合适的人选吗？”她岔开了话题。
常修见她出神也没纠结，将人带到了后院。
后院没有建房子，却是一块大大的空地，被两人高的铁围栏拦住，顶上也是密密麻麻的带刺铁丝，仿若一个巨大的囚笼。
围栏外有许多士兵把守，而栏内则是十几个浑身脏污的男孩儿，正在互相厮杀……这些男孩儿不知道被关了多久，也不知道彼此搏杀了多久，手上脸上都是伤口，看得戚如泱不禁蹙眉。
“殿下看那个。”常修指向不远处一个隐匿角落里的少年，“是这一批里面表现最好的一个，不去招惹旁人，但下手的时候却凶恶得很，像是匹狼。”
“倒是像极了曾经出去的一个。”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哑而苍老的声音。
戚如泱转头望去，只见是个白发老人，沟壑纵深的脸上带着一抹笑意，却没一点儿暖意，只叫人心凉。
“则言？”戚如泱迟疑开口。
“殿下还记得老奴。”
则言躬身一礼，来到两人身边。
他曾经是乾乐的副手，在乾乐死后，也不想退休，便留在了应选地里做事。
戚如泱只在乾乐身边见过则言草草几面，如今看他熟络的模样，抿了抿唇：“这些人……是你负责的？”
“正是。一批三十个，都是好苗子，可那个……是里头最好的一个。”
则言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少年身上，那少年似是心有所感朝这边望来，眼里却已不见多少光亮，似是麻木。
“十二天，”则言又笑笑，“这群小兔崽子已经在这野兽笼里关了十二天了，差不多已归分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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