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艄公收嵩,船身由江水推着撞向岸边,一晃一晃,“客人慢走。”
天边已是月牙弯,江水阵阵,看不清波纹,远方有灯火一闪一闪,微弱却清晰。
艄公抖了抖沾满水的斗笠和蓑衣,站在昏暗的江面上,大声说话:“客人,前方便是‘春风渡’了,您可去那歇息。”
剑客着岸,转身弯腰道:“多谢老伯。”
他穿着被江水沾湿的鞋袜,背着剑,一步一步,往亮着光的地方走去。
直到近前,他才看清这是家客栈,修建得十分阔气,两盏灯笼正悬挂在门口,亮通通的跟两个怪物眼睛似的。
“有人吗?”剑客沉声,抬手不徐不疾地敲门,“住店。”
门发出“嘎吱”一声,伙计揉着惺忪的睡眼,开门嘟囔道:“客人要住店?”
“嗯。”
“地字号一晚三百文,人字号一晚七百文……”伙计借着灯笼的红光上下打量了这人一眼,心里思忖,这也不是个有钱的主,便收了后面的话,“您要住哪个?”
剑客从衣襟兜里翻出一钱,低声道:“地字即可,麻烦了。”
“跟我来。”伙计执了盏油灯,先去柜台前记上一笔,“客人什么称呼?”
“沈山河。”
伙计一笔一划记了字,带着人往后院走去。
“客人小心些,这有些桌椅板凳的,千万别磕着。”
沈山河走在黑暗中,分毫不差地避开了所有的东西,他脚步极轻,甚至连背上的剑也小心地没碰到任何东西。
穿过后院,檐下一排低矮的住所,伙计打开其中一间,弯腰进去:“客人,这。”
屋子不大,但很干净,只是太靠近江边,带着浓重的潮腥气。
沈山河低头弯腰才堪堪进屋,他将盒子轻轻放在了桌上。
“客人自行休息,有事再叫我。”
“劳烦。”
伙计帮他点燃桌上的油灯,打着哈欠又走了出去。
沈山河盘腿坐下,垂着眼打开包袱。
他抽出一封信,借灯光来看,信封上只有三个字:
“慧能,启。”
沈山河盯着几个字看了许久,最终微不可闻地叹口气,余光又扫到搁在包袱上的剑。
剑鞘上挂着串打成绺子的明黄流苏,于桌前一摇一晃,他目光瞬间温柔下来,抬手一根一根理着穗子。
也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
水边的月亮明亮,照着一排屋檐如同铺了霜般,屋顶之上,脚步攒动。
浅眠中的沈山河瞬间睁眼,他睡姿端正,剑就搭在腹部。
血味,越来越重的血腥味从房檐上流下,顺着窗沿溜入房中。
沈山河攥紧了剑柄。
此时,后花园中,苏清婉落地收剑,警惕地盯着这群从天而降的黑衣人。
这些人包裹的严严实实,刚才在檐上的一番试探,并未看出这些人的来历。
月光轻柔,落在剑尖,反射着冷冽的光泽,在潮湿的夜风里更添一丝腥甜。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报上名来。”苏清婉挽了个剑花,摆出防御的姿态,她内心默数着敌人的数量,思忖着下一步的进攻。
她心下暗自焦急,如果真在客栈里动了手,怕是会殃及无辜,况且这么多人,她未必是对手。
恐怕会有一番苦战了。
黑布下露出的眼睛凶恶,彼此相视一眼,自然不可能乖乖听话,而是确认了进攻的信号。
刹那间,十几把剑直冲苏清婉而去。
她手中的剑偏窄,脆且柔,算不得上品剑,划在他人剑上,冒起点点星火。
剑与剑相撞,优劣瞬时见分晓。
苏清婉击退前三人,躲过后人攻击和侧边偷袭,借力而起,跳出包围圈。
她的指甲叩过袖剑柄上的花纹,暗道自己大意,出门没有带把像样的剑。
对方并非泛泛之辈,这一对多,纵然武功再强,耗也能耗死她。
黑衣人明显也看出了这个意思,车轮战似的,一个接一个,丝毫不给苏清婉喘息的机会。
她此时已是穷途末路,衣衫尽数被划烂,汩汩鲜血浸湿了白裳,但却眼神坚定,执剑不肯退让。
“杀!”
其中一人发出指令,剩余的人犹如虎狼一般一拥而上。
苏清婉暗道不妙,正欲迎战,远处忽起一声。
“小心!”
身体比脑袋更先做出反应,苏清婉下意识抬头,一人抓住破绽,一剑直袭她的面门。
而另一把剑带着凌冽的寒意擦过她的脸颊。
此剑通体漆黑,宽约二指,上无任何花纹。
剑柄垂着剑穗,是格格不入的明黄色。
来不及过多震惊,眼前剑光一闪,有一人挡在了她身前。
剑剑相碰,刺客手中的剑霎时被震成了齑粉,没等他反应,剑气凌冽,已经撕裂了他颈部的皮肤,内部筋络随之而断。
刺客瞪大了双眼,无力从空中坠落,死不瞑目。
其余人惊骇,持剑的手犹豫起来。
那人收剑落地,衣袂飘飘如同谪仙一般,而其剑身不沾血渍,黑漆漆地亮。
白慕云听到打闹声后才醒,他先是安抚了被惊醒的伙计们,这才拎着剑焦急地跑了过来。
他不会用剑,模样看上去有几分滑稽:“苏小姐,可还好?”
剩下几个刺客见势不妙,立刻离开。
“还好。”苏清婉定住心神,顾不上现在的狼狈,向那人行礼道,“多谢相救,敢问阁下是何人。”
沈山河还礼:“在下沈山河。”
“原来是沈先生。”苏清婉擦了把脸上的血污,抬头正当道谢,却不防将倾泻的月光落入眼里去。
她眨了眨眼睛,在月光的尽头,看到了一张眉目若画的脸,道谢的话瞬间就卡在了嗓子里,半响都发不出声。
这世上竟有如此出尘绝艳之人!
白慕云同样向对方行礼:“多谢沈先生出手相救。”
这一声惊醒了震惊中的苏清婉,她后知后觉到自己唐突,连忙低了脸,行礼道谢:“多谢沈先生出手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
沈山河合剑入鞘,颔首道:“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如此挂怀。”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定还会有人来的。”白慕云捋着袖子,向苏清婉递上一方手帕,表情凝重,“以在下愚见,我们得先离开这。”
苏清婉低声道谢接过手帕,揩了揩脸颊,满是歉意:“白先生,给你添麻烦了。”
两人说话间,沈山河已经打算离开了。
“慢。”白慕云出声,他叫住沈山河,“多谢先生出手相救,只是沈兄帮了我们,怕是会因此惹上麻烦......”
他原不善武功,苏清婉又不能一直抛头露面,对面这人倒是一身本事,若能得对方相助,怕是事情会更容易一点。
沈山河并未听出他的话外音,只是摇头:“无防。”
白慕云唇角微微一抽,三言两语间就看出这人单纯,便放软了话:“我是这客栈老板,先生帮了我,如若能有帮上先生的事情,请先生尽情吩咐。”
沈山河也只是拒绝:“不劳烦,我只住一晚便走。”
“恕在下唐突。”白慕云见对方油盐不进,也暗自叹了口气,“敢问先生去向何处?”
沈山河抿住唇,心下纠结起来。
他又不是傻子,听得出对方是想要和自己同路,但此次下山,他并不想产生出许多纠葛来。
但就像沈山河不善讲话一样,他同样也不会拒绝。
片刻沉默后,他回答:“去京都。”
苏清婉和白慕云对视一眼,不由得惊喜起来。
漓江下口岸,艄公远远瞧见这半夜里有三人站在岸边,借着这江边的渔火再一瞧,两男一女,看起来皆是斯文面相。
艄公大喜,今日入江却无获,眼见无功而返,却遇上这么个好时机。
于是他将船停在三人面前:“客官,乘船?”
“是。”白慕云施然行礼,“主人家,可渡江吗?”
“渡。”艄公示意几人上船,“我正好归家去,顺路载你们一程。”
“男二十文,女十五文,如何?”
“自然可。”
三人登船,最后面的苏清婉扶着纱笠,坐在另一边,他们都不是多话的人,整个船舱中只有船桨摇动的声音。
沈山河抱好包袱,将剑背在身后,明黄色的剑穗晃了晃,流苏和他披散的发缠绕在一起。
苏清婉盯着他肩头露出的一截剑柄,眉间微蹙。
白慕云看得清楚,附身贴耳道:“怎么了?”
苏清婉收回目光,对着他笑了笑,回答:“没事?”
她面上无波无澜,心中却满是惊异。
那把剑是三知。
前朝有一铸剑师,名为张清,平生所铸剑无数,收官之作便是“三知。”
何为三知?
知天,知地,知人,此为三知。
张清为自己的收官之作取了如此大的名字,足见其野心不小,只可惜剑未铸完,人就死了。
仅仅作为半成品,三知就已经名震天下,他的初代主人,便是“一剑能平天下事”的前朝侠客,守白。
守白死后,此剑再无下落,至今已经两百年。
为何又出现在这人身上?
沈山河注意到了对方的异样,抬头用眼神询问着对方。
苏清婉揣起满腹心事,对着他的剑柄指了指,微笑道:“剑穗很好看。”
此话一出,沈山河眼神瞬间柔和了下来,他转头用手捋了一把流苏:“谢谢。”
白慕云有些狐疑地看了看两人。
认真的吗?黑剑配上这么亮眼的穗子,丑的简直不堪入目。
当然,他不会说出来,而是又对着沈山河礼貌微笑。
三人在这诡异的气氛中僵持了许久,最终还是苏清婉打破了沉默:“沈先生,冒昧一问,你此上京都所为何事?”
沈山河回答:“找人。”
“找人?”苏清婉略有惊讶,“京都东西南北四个区,沈先生是去哪个区?”
沈山河眼中流露出些许迷茫,他犹豫地摇摇头:“不知道。”
“京都是很大的,如果你都不知道你找的人在哪里,那无异于大海捞针。”白慕云看得出,沈山河这人有种莫名的天真,仿佛是山间来的精灵,不沾丝些凡尘。
沈山河怔住了,他有些为难地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下山的时候还真没想过这么多,现在想想还真是冲动了。
“你要找的人有留地址给你吗?”白慕云自然乐意卖人情给对方,“我在京都里有几个人脉,可以帮你找找。”
沈山河还是摇头,他不知道。
白慕云叹气:“那可就没办法了。”
“那名字呢?”苏清婉鼓起勇气加入话题,她还是有点不敢直视沈山河,“总归是有个名字的吧?”
沈山河薄唇紧抿,这回他沉默了良久才犹豫着说出三个字:
“李月白。”
“谁?”苏清婉柳眉一蹙,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李月白?是哪个李月白?那个吗?”
她自小在京城长大,听过并认识的李月白有且只有那么一个。
不会吧?眼前这冰雪美人儿会是李月白的故人?
白慕云也睁大了眼睛,语气也是不可置信:“李月白?”
他实在是想不了,李月白那个市井混混,怎么能跟这么个仙人搭上桥,不对不对,八成是同名同姓罢了。
不过跟李月白同名同姓,也是个倒霉家伙。
沈山河不明所以:“是,李月白。”
他停顿了几秒,似乎在两人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些许难言的意味:“是......有什么吗?”
两人古怪地对视一眼,随即默契地摇了摇头:
“不,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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