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完成了,没有血腥没有厮杀,赤羽却久久不能平静。饶是天家,尊荣至极,富贵至极,也逃脱不了生离死别。陈端淑死前的样子总是在她脑中浮现,她的心生出未曾有过的倦意,只想寻一处僻静之地让自己安静下来。
夜清淡得正好,微有缺口的满月明晃晃亮堂堂地枕在云端,赤羽踏着月色在山路上走着。足履踏过长草,在夜色中甚为清晰。草丛中有野物被惊散转瞬便没了声响。林中偶有似鹰类枭的鸟鸣,在寂寂的林间回荡。赤羽喜欢这样的夜色,不暗得彻底,不明得通透,走在路上竟有波澜壮阔之感。穿过最后一丛树林浣花溪仿若薄衣轻衫泛着困意的美人,在月色下越发迷人。赤羽褪去衣物,鱼一般跃入水中。尽情徜徉,游累了靠在一块巨石上,山月巍巍,山风浩荡,说不尽的惬意缠绵、悠游自在。她渐渐放空了自己,想着自己是水、是树、是风、是月。神游之后发觉有人时,对方已经近在咫尺。叶孤鸿百无聊赖来此夜游,绝未曾想道深更半夜这里竟然会有人。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忽然扬起一片水幕,水幕落下之后赤羽已经穿戴齐整。
“是你?”赤羽先开了口。
赤羽乌发尽湿,领口松散,线条优美的锁骨若隐若现。溪水沿着她的发丝滑落,打湿衣襟,月色中美人出浴撩动着叶孤鸿的心。
“你,怎么会在这里?”叶孤鸿惊喜过后更多的是疑惑。
赤羽挑挑眉:“洗澡。”
夜半无人,长途跋涉,只是为了洗澡?叶孤鸿心里画了大大的问号,可是她似乎并没做什么,真的只是在洗澡。叶孤鸿嘴角眉梢盈满了掩饰不住的笑意。心情大好地转着手中的玉笛,往赤羽跟前凑了凑。
“如此良宵,只洗澡岂非无趣?”
“少阁主有何高见?”
“不知可否有幸邀赤龙使月下泛舟?”
“少阁主真会说笑,莫非能凭空变出船来不成?”
赤羽这么说便是应了,叶孤鸿心下一喜道:“你等着。”
说完几个纵身没了踪迹,不出一刻钟划船而来,赤羽远远看着溪上划船的人唇边漾起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船靠岸停下,赤羽上了船。船桨一摇,船便远离岸边。叶孤鸿索性放下船桨,任凭小船随意飘荡。溪流沉沉,月满天心,赤羽望着明月出神。叶孤鸿与她并肩而立,横起玉笛吹奏起来。笛声欢快清越,在天地间荡漾,连明月似乎都抖了抖越发熠熠生辉。林间的鸟叫虫鸣也都噤了声,陶醉于天籁之音。山风吹干了赤羽的湿发,发丝在山风中浮动,与笛声月色融为一体,不可方物。
“月下闻笛乃人生乐事,当真不负此良宵”,赤羽转过头对着叶孤鸿颔首浅笑:“多谢了,叶兄”。
一个回眸,一丝浅笑,一声叶兄,连明月都失了颜色,叶孤鸿只觉得一颗心在腔子里剧烈地跳动,滚烫得无处安放,看向赤羽的目光透着令人灼热的深情。
“我们算得上朋友了吧”。
“今夜是”。
“阿羽,你一定要和我划得这么清楚吗?”
“我们之间本就泾渭分明”,赤羽转换了话题:“知道为什么来这里吗?”
“不知。”
“这里是个让人心安的地方,在这里我能真正放松,可以不用想那些血腥残杀。”
“我说过,只要你愿意凌烟阁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我不想因为我一人玷污了这净土一般的地方,叶兄厚爱赤羽无以为报。能有此夜,赤羽知足了。浣花溪我不会再来,你我今后也不必再见。保重!”
赤羽纵身跃向水面,使出燕子三抄水的轻功,稳稳落在岸边。回过头看了一眼尚在船头痴痴凝望的叶孤鸿,转身没入了黑暗。叶孤鸿盯着赤羽离去的方向愣了好久,一切仿佛一场美梦,巨大的失落感荡平了叶孤鸿刚刚的欣喜激动,遍体生寒。仰头,明月依旧,却也迷蒙疏离添了无限忧愁。水流寂寂,孤舟悠悠,如此空谷也难以安置满腔愁绪。叶孤鸿从船舱里拿出酒,半躺在甲板上,酒入愁肠,那般辛辣入骨。
辐远镖局的总镖头王震威死了,他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和他一起下葬的还有那柄陪他纵横江湖多年令人望而生畏的赤练枪。王镖头生前接了一趟镖,镖局接镖是常事,只是谁都想不到这趟镖竟然成了他的催命符。
“大概两个月前,有个人来找我们总镖头让我们押一趟镖。具体是什么只有镖头和那个客人知道。这趟镖成功了我们可以得到一千两黄金的报酬,如果失败了,王镖头就要以死谢罪。两人还签了字据。”
“岂有此理,这么苛刻的要求你们镖头答应了?”
“一千两黄金,别说是我们镖局,就是辽东的所有镖局都没有过这个价格。我们镖头犹豫过,但还是答应了。”
“自古钱帛动人心,此话不虚。”
“之后运镖的路线,全程安排都是总镖头一人安排,除了他没人知道详情。”
“跟着的五位镖师没有一个人知道?”
“没有。”
“也没人离开过镖。”
“一千两报酬的镖岂敢离人,最重要的失败后的后果太可怕。”
“可是镖还是丢了。”
“是的,怎么丢的到现在我们都不清楚。”
“王镖头死前就没留下什么话或者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没有,只是死前的几日他始终愁眉不展,郁郁寡欢,我想谁遇到都会是这样。”
“字据在吗?”
“在。”
很普通的押镖字据,没有什么特别异常,字据上写明押送的镖是一尊白玉观音。客人的签名叫张有常。一个普通的名字,任谁都知道一定是化名。
凌烟阁内,叶司召夫妇与了音对向而坐。了音大师已年逾古稀,须发尽白,满面红光,精神矍铄。王震威曾是少林的弟子,师从了音,少林的内家拳法早已出神入化。只是终究耐不得佛门寂寞,蓄发还俗,一手成立了辐远镖局,并把它经营成为威名赫赫的辽东第一镖局。王震威虽然还俗,但对倾囊相授的师傅了音相当尊敬,还俗之后年年除了奉上数额可观的香火钱,还必抽时间与之切磋武艺,参禅论道。叶司召与王震威是多年好友,由此,两人坐在一起谈论此事便自然而然。叶孤鸿作为了音的俗家弟子,自然也参加了这场会见。
“大师亲临寒舍,想必是为了王总镖头的事。”
“阿弥陀佛,既是也不是。近几年,江湖早已被搅得污浊不堪,我们这些武林正派此时若不出面又更待何时。”
“大师以为王兄的死也与罗刹门有关。”
“震威生前曾与我谈过,罗刹门几次三番邀他入伙,他都未同意。他也一直担忧会遭到报复。”
“大师觉得这趟送命之镖是罗刹门的手笔?”
“罗刹门对不听话的人素来不直接动手。放眼整个江湖能筹谋得如此严密精细,出得起如此诱人价位酬劳的事,除了罗刹门老衲实在想不出还会有哪个门派。”
“大师明鉴。”
“阿弥陀佛,如今由少林牵头,集结各大门派,一举铲除罗刹门,以正天道,以安人心。老衲此番前来也是希望凌烟阁能参加下月初八的武林大会,共商要事。不知叶阁主意下如何?”
叶孤鸿听闻消息心里按耐不住地激动,少林乃天下武学之宗,更有百鸟朝凤的地位,由其出面不愁不成功。兴奋而又期待地看向父亲。
“大师亲来,凌烟阁自当前往。如此要事,凌烟阁无退却之理。”
“阿弥陀佛,老衲谢过叶阁主。”
叶孤鸿兴奋得热血沸腾,罗刹门的毁灭似乎就在旦夕之间。
月色朦胧,星子稀疏,叶孤鸿百无聊赖吹着玉笛,以解寂寞。曲毕,背对着身后说道:“是寻声来的吗?”
叶孤鸿转过身,赤羽从暗处迎面走来。
“山中风大,不如到屋中小坐。”
赤羽跟随叶孤鸿进了溪边的小屋,借着灯光叶孤鸿才发现赤羽浅紫纱裙,淡妆戴簪,别有动人之处。叶孤鸿抑制住激动的心,斟满两杯酒:“不知你来,也没备菜,酒却是好酒,湖州有名的醉花阴,尝尝?”
赤羽看了看叶孤鸿,犹豫一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初入口时辛辣呛人,辛辣过后慢慢回甘,绵柔醇厚。
“果是好酒。”
“我几时骗过你?”
“多日不见,你竟在这里建了小屋。”
“有了这小屋,就能时时在这里。”
赤羽转动着酒杯缓缓道:“我已经很多年不喝酒了。小时候常常看爹爹和哥哥喝酒,有一次好奇尝了一点,辣的直咳嗽,还纳闷这么辣的东西为什么大人会喝得那么来劲。后来长大了,也会和爹爹、哥哥喝酒,酒还是那么辣,却喝得很来劲。每次爹爹和哥哥出征回来,娘都会备上一桌子菜,我们一家人喝着酒聊着天,听爹爹和哥哥说战场上的故事,那样的酒不但不辣还很香甜。后来爹爹被陷害身死,冯府被抄,我和娘被贬为奴送进教坊司。冯氏也是名门望族,慕名前来的客人很多。他们逼我喝酒、逼我唱跳,肆无忌惮地羞辱我,变着花样的折磨我,看着我痛不欲生他们获得了快感。还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评判我,说我这样卖国贼的女儿就该是这样的下场。我无数次想过死,又那么不甘心。爹爹死了,娘亲死了,哥哥死了,我若死了冯府真的就没人了。我不相信爹爹会叛国,他是那么忠诚那么正直的一个人。可是我无能为力,因为我都不知自己会活到哪一天。所幸后来遇见了师傅,她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有一样最重要那就是活着,才会有希望,才能去做想做的事。从被师傅救出那天开始我就再也没喝过酒。”
赤羽的神色黯然,像经霜历雪的玫瑰,叶孤鸿心都要碎了。赤羽斟满酒再度饮尽。
“叶兄,我们注定要被划分在不同的阵营,我不想与你拔刀相向。这次的武林大会凌烟阁可不可以不去?”
“罗刹门一日不除,江湖武林就无一日宁日。我不想你被他控制,干刀尖舔血的营生。”
“罗刹门崛起不过是十几年的事,未有罗刹门之前江湖安宁祥和了吗?只要有人,江湖纷争就不会停止。凌烟阁一直避世而居,何苦为了我蹚这趟浑水,招惹是非?”
“你说得不错,有人就有纷争。可罗刹门太过于邪恶,我们这些自诩为正派的人士总得做点什么。”
“你以为凭着一场武林大会,凭着几个江湖门派的集合就可以消灭罗刹门?”
“我不信罗刹门就这般坚不可摧,不可战胜”,叶孤鸿的脸上又显出那种孤傲坚定的神情。
“当今武林数得上的门派少说也有几十,短短十几年,罗刹门在江湖武林异军突起,你以为只是凭借它的血腥残暴?它背后牵动的是朝廷的势力。你以为我凭什么能在守卫森严的凌烟阁来去自如盗取金蚕?江湖上排的上号的门派布局建筑,人员构成,武功绝学,罗刹门了如指掌。说句不客气的话,八月初八的武林大会不过是以卵击石、蜉蝣撼树而已!”赤羽说这话锋芒狠厉,到最后眼中都出现了杀气。
叶孤鸿震惊于赤羽话里的信息,他更没想到凌烟阁在她心里竟然是这样的地位,他以为她对凌烟阁应该是不同的。
“原来,凌烟阁在你心中不过如此”,叶孤鸿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赤羽叹了口气,心有不忍,重新斟好酒:“我巴巴地赶来不是为了吵架的。”
“阿羽,有些事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也许罗刹门真的很难对付,但是总要有人站出来,谴责它的不义,对抗它的霸权。总要让它知道这个江湖还有正义和良知。就算不为你,我也会这么做。”
短暂的沉默之后赤羽举起酒杯:“我尊重你的决定,那就干了这杯。日后再见我们就是刀剑相向,你死我活。”
叶孤鸿看着赤羽,说不出是遗憾还是心痛,又或者是无奈:“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漏夜前来。”
“你也曾冒死救我”,赤羽微笑着饮尽杯酒中。
叶孤鸿也满饮此杯。
“还以为上次之后再见不到你了”,抛开对立的话题,两人之间的气氛轻松了许多。
“如果没有这场变故,可能我真的不会再见你。”
“可你还是来了,现在应该又要走了吧。”
“你的笛子吹得真好,能为我再吹一曲吗?”
“那赤龙使赏我点什么?”
思考片刻赤羽拔下发髻上的玉簪,乌发瞬间披散下来。赤羽摩挲着手里的玉簪说道:“这支蝴蝶玉簪是十三岁生日那年阿娘请玉衡城里最好的师傅打造的,当年冯府被抄,家产皆被充公,只有这枚簪子戴在头上,被我偷偷藏起来没被收走。今夜来得匆忙,别无他物。这簪子就当是给叶兄的赏钱。”
叶孤鸿没想到赤羽会将这簪子送出,收起玩笑的表情:“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赤羽并未深劝,将簪子放在桌上。
叶孤鸿拿起玉笛吹奏起来。舒缓悠扬的曲调飘出木屋,飘向山野,飘向暗夜。强挺着吹完最后几个音符,一下瘫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赤羽把叶孤鸿扶到床上,让他躺下。
“我这是怎么了?”
赤羽坐在床边,乌发垂在两侧:“你中了松筋散,就是南宫牧歌给梅子鹤服的药,这种药不会伤人性命只会让人内力全无,身乏力软。武林大会结束后我会送来解药。”
“八月初八的武林大会我不去,我爹也会去。”
“所以老阁主夫妇也中了我的松筋散”,赤羽满目笑意,清风明月般温柔,却又让人心生寒意。
叶孤鸿无奈道:“看来你真是做了万全准备。”
赤羽收起笑容正色道:“只要凌烟阁无事,不管是死一千人还是一万人,对我来说都是数字而已。”
这一刻的赤羽让叶孤鸿有些陌生:“听你说这些话我真不知是该开心还是难过,我总以为了解你,但现在,你让觉得陌生。”
“我是从地狱归来的人,不喜欢血腥和杀戮,却从不害怕这些。这些年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活下来的,但凡有一次害怕和软弱,我都不会活到现在。”
赤羽替叶孤鸿盖好被子:“我会通知凌烟阁的人来照顾你”,又将蝴蝶玉簪插在叶孤鸿发髻上:“说好了给你赏钱就不会食言。”
“我这曲子还真是值钱呢”,叶孤鸿调侃道。
“能听少阁主吹曲荣幸之至。”
“阿羽,如果你能离开罗刹门,记得凌烟阁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赤羽掖了掖被角,注视着叶孤鸿:“我一定会离开罗刹门,但不是现在。当年活下来之后,为爹爹、为冯氏洗冤就是我全部的目标,我这辈子所求的就是这份公道,我需要借助罗刹门的力量。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所以不管我在不在罗刹门我们都没有可能”,赤羽伸出手想要摸叶孤鸿的脸,终还是收了回去,眼中现出知足的笑意:“被你爱过很值得,但,还是忘了我吧。”
屋子安静下来,甚至有些空旷。叶孤鸿躺在床上满心凄凉,每一次不期而遇的欣喜之后总是伴随着更深的感伤惆怅。他一次次靠近又被一次次推开,以前他困惑她为什么拒绝他,现在他终于明白她的生命里有比爱情重要得多的事情去做。
“也好,总算不是因为讨厌而拒绝我”,叶孤鸿这样想着来寻求一点慰藉,然后他又自嘲地笑了。曾经的他绝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困于情网而不自拔。自诩风流潇洒,只因从未遇见。
门被粗暴地推开,云锦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直奔床边,满脸担心道:“公子,你怎么样?哪受伤了?”
叶孤鸿没想到赤羽所说来照顾他的人竟是云锦,她果然一直都在给他“惊喜”。
“我没事,只是中了暗算,没了力气而已。”
云锦打量了一番,也没有看出异常。蓦的,头上的蝴蝶玉簪进入云锦的视线,那分明是女子的簪子。
“怎么会这样?是什么人伤了你?”云锦问道。
“不知道,都没看清她的样子。对了,爹娘他们还好吗?”
“这个时候老阁主和夫人早睡下了,公子为何这么问?”
“下毒之人武功高强,我怕她对其他人再下手。”
“没听到消息”。
“这人到底什么目的?下毒又不取人性命,还通风报信,真是奇怪。”
叶孤鸿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给我倒杯水吧。”
“好”。
云锦走到桌旁发现了酒壶和酒杯,公子爱喝酒,凌烟阁的人都知道。奇怪的是桌上两个杯子,另一个杯子上竟然有淡淡的红印,云锦是女人自然知道那是女人的唇印。回过头又看了一眼那支簪子,想问什么却又忍住了,进厨房烧水。
云锦沏好茶端进来时叶孤鸿已经睡了,发髻上的簪子像是一根刺扎进云锦心里。她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睡熟的叶孤鸿,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云锦听到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大着胆子伸出手轻触了叶孤鸿的嘴唇,立马火烧一般缩回手。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今晚同叶孤鸿饮酒的人就是赤羽,下毒的也是赤羽,甚至向她通知消息的也是她。她只是不明白赤羽为什么这么做。
“公子,你就这般爱她吗?”云锦看着叶孤鸿在轻声低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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