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禾端详着掌中那枚小小的黑色观音吊坠，越看越是喜欢。指尖摩挲着那冰凉的触感和流畅圆润的线条轮廓，心中很是得意。虽然用的是神仙遗留“朽木”的边角料，但经她这双巧手雕琢，观音慈眉善目的神态、流畅自然的衣袂璎珞，无一不精。这手艺，她可是下了真功夫的，足以告慰那块来历不凡的木料了。
“嘿嘿，老爷子肯定喜欢！”她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老爹看到这礼物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系着黑色丝线的吊坠贴身收好，让它紧贴着里衣，冰冷的触感隔着布料传入，倒让她心里多了几分安稳的踏实感。
眼瞅着天光渐暗，日头偏西，暮色四合，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染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薄霭。季青禾麻利地收拾好铺子里的工具材料，确认门窗关牢，将今日修琴得来的两颗金豆子贴身藏严实了，这才拍拍身上的浮尘，准备关门打烊。
想到老爹那张沧桑却温和的脸，她脚下便轻快了几分。回程路上，特意拐到镇东头那家她常去的熟食铺子。油纸里包上还冒着热气、表皮烤得金黄酥脆的一整只肥鹅，香气扑鼻；又秤了一斤新出锅、白软喷香的麦粑粑（一种本地类似馒头、但更大更厚实的麦面蒸饼），麦香混合着丝丝甜味，勾人食欲；最后去沽了二两清亮甘醇的醪糟酒。这三样可都是平日里老爹嘴上念叨却舍不得多买的东西。今天得了意外之财，季青禾手里拎着沉甸甸的美食，心头也跟着沉甸甸的满足——终于能让老头子乐呵乐呵了。她想象着老爹小口啜着醪糟酒、撕扯着烤鹅腿时那满足的笑容，脚步不由得更快了。
踏上通往镇外自家小院的田埂时，天已经打了“麻子眼”。这是巴南当地的说法，指暮色昏沉之际，尚余微弱天光，却已看不清远处，光线晦暗如同芝麻点点的麻子脸。平日里闭着眼都能走完的这段熟悉田埂，今日却不知为何显得格外不同。那熟悉的泥土气息里，似乎掺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不是秋冬的萧瑟，更像是一种……无形的、粘稠的阴冷，悄无声息地贴上身来，钻入衣襟，浸润肌肤。
路两旁，白日里葱翠的稻田在昏暗中只剩下黑黢黢的影子，随着晚风摇摆，发出沙沙的轻响，听在耳中竟不似往日那般安详，反倒像是无数细密的爪子在地底轻轻挠动。草丛中不知名的虫鸣也稀落了，四野笼罩在一种过分的寂静里，偶尔传来一两声莫名的“咕咚”或者短促的“吱”声，也不知是蛙跳还是什么东西窜过。
季青禾下意识地裹紧了外衫，抱着吃食的双臂收紧了点，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加快。不知是自己疑心生暗鬼，还是环境真有异样，她只觉得浑身不对劲，背上像是有凉气在爬，鸡皮疙瘩隐隐冒了出来。这条走了几百遍、熟稔得如同自家院子的田埂，此刻竟变得有些阴森可怖，仿佛暗影里藏着无数眼睛在窥视。
“怕什么，大姑娘家的还怕黑？”她暗骂自己一句胆小鬼，给自己壮胆，“不过是天黑了而已！” 她用力甩甩头，想把这股莫名的寒意甩开，同时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怀中抱着的、散发着浓郁香味的烤鹅上。那熟悉的油脂和香料的气息本该带来温暖，此刻却压不住心头那股越来越浓的不安。
就在这时，一个飘忽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钻进了她的耳朵，像叹息，又像低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忧虑：
“唉，老张。怎么得？你也要搬家？”
紧接着，另一个同样飘渺、仿佛风中叹息的声音回应，带着清晰的焦虑和恐惧：
“不搬能行么？这镇魔塔要是建成了，咱这点修为还不得立刻魂飞魄散。”
“是啊……”第一个声音长叹一声，充满了同病相怜的无奈，“也不知这剑仙宗到底从哪里弄来的远古建木。这不要人命嘛……”
“唉，别提了……”第二个声音显得更加沮丧，甚至带上了一丝怨愤，“据说是从中原那处秽木锁妖塔的灵眼弄出来的！真的是，这剑仙宗的老祖是不是……唉，明明是有资格进入‘秽木’那等宝地的超级宗门。却偏偏选在巴南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建宗立派！这鬼地方有什么好的？附近连个像样的灵眼都找不到，灵气弱得稀薄如水……唉，不提了，提起来就憋屈。你打算搬去哪？”
“还能去哪？自是十万大山深处了。”第一个声音透着一股背井离乡的悲凉。
“你也是去十万大山深处？”第二个声音似乎找到了一点安慰，“那不如我二人同行可好？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善！如此甚好！”第一个声音总算带上了点赞同的回响。
这番怪异至极的对话，来得突兀，去得也快。它既像是在季青禾耳边极近处响起，清晰得如同耳语，又仿佛是从遥远天际、隔着重重山峦、在晚风中飘荡过来的模糊呓语。季青禾整个人僵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她猛地停住脚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浑身的汗毛瞬间炸立起来！惊惶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向四面八方——路两侧摇曳的深沉稻田、更远处模糊不清的小土丘、身后被夜色吞没的来时路、前方笼罩在昏暗中的田埂尽头……
没有人！
甚至连个晃动的影子都没有！空荡荡的田埂上，只有她一个人抱着东西在昏暗中孤零零地站着，还有那愈发浓烈、无孔不入的野草混合着水田的湿冷气息。
那些声音里透露出的词句——“镇魔塔”、“魂飞魄散”、“剑仙宗”、“远古建木”、“秽木锁妖塔”、“修为”、“十万大山深处”、“灵眼”——每一个都充满了难以理解又极度危险的恐怖色彩，在季青禾这个接受了十几年唯物主义教育的现代灵魂耳中，简直比午夜凶铃还瘆人！什么建塔魂飞魄散？什么修为灵眼？这都哪跟哪？
刚才还只是环境带来的些微不适感，此刻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点燃了她内心最深沉的恐惧！联想到白天刚刚亲眼目睹的“神仙”悬浮于空，再撞上这荒郊野外莫名其妙、找不到源头的诡异对话……
“妈呀——！！”
一声足以划破寂静暮霭的、充满纯粹恐怖的女高音尖叫猛地爆发出来！季青禾再也顾不上什么烤鹅麦粑醪糟酒了，也顾不上脚下滑腻的田埂小路，一股强大的求生本能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她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猫，“蹭”地一下把怀里紧抱的油纸包胡乱塞进宽松的上衣里，任由那烤鹅和麦粑的油腻隔着衣服贴在皮肤上，也顾不上许多了。紧接着，她拔腿就跑！用尽了她两辈子加起来最快的速度，朝着记忆中那点着昏黄油灯、代表着“家”的小破院子方向，埋头狂奔！鞋子踩在湿滑的泥土上，发出“噗嗤噗嗤”急促而慌乱的响声，身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跌跌撞撞，狼狈不堪。
平日里走得稳稳当当的田埂此刻像是专门跟她作对，坑洼不平。几次差点摔倒，季青禾都顾不上痛，连滚带爬地稳住身形继续跑。她不敢回头看，生怕一回头就看到什么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的东西追上来。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快跑！快回家！关上门就安全了！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蹦出来；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夜风割喉的冰冷感和泥土草木的腥气。背后的凉意更重了，仿佛刚才那些说话的存在正贴在她脊梁骨上吹气。
终于，借着远方一点微弱的光亮（或许是人家的灯火，或许是残存的天光反射），她辨认出了自家那低矮院墙和那扇破旧木屋的轮廓。近在咫尺了！
季青禾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几乎是冲撞过去，一把拉开虚掩着的院门，“哐当”一声冲进小小的院子，两步并作一步冲到房门前，哆哆嗦嗦地摸索到那根粗重的门闩——
“砰！！”
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门从里面闩死！发出沉重的闷响。
紧接着，背靠着冰冷坚实的门板，季青禾双腿一软，顺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凉的地面上。胸腔里的心脏依旧在疯狂蹦迪，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肺叶因为刚才的夺命狂奔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骨的神经。她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混杂着奔跑时溅上的泥点，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胸前因为剧烈起伏而显得格外粘腻的油纸包上，将那烤鹅的油脂沁染开来。
她张大嘴巴，贪婪地吞咽着屋里熟悉的、带着淡淡木屑和霉味却让她无比心安的空气。耳朵却像兔子一样警觉地竖着，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细微的风吹草动。刚才田埂上那番诡异至极、内容惊悚的对话，如同烙印般深深镌刻在她的脑海，与白天那神仙临空、黑木修琴的经历叠加在一起，化作了一片沉甸甸、挥之不去的巨大阴影，牢牢笼罩在她惊魂未定的心头。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一点天窗透进来的微弱余烬般天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四周一片寂静，仿佛刚才那场亡命奔逃和门外的恐怖呓语都只是她过于疲惫而产生的噩梦。
只有怀中烤鹅和麦粑透过油腻油纸传来的、依旧温热但已不再令人愉悦的香气，和她狂躁的心跳与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地证明着，这不是梦。黑暗里，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冷的，而是纯粹的、无法言喻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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