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啥子?惊抓抓的?有鬼在撵你么?”
伴随着沉重的门闩撞击声,季青禾瘫坐在地的狼狈模样,瞬间映入了屋内刚点起油灯的老汉眼中。昏黄油灯的光晕在老汉那张沟壑纵横、刻满岁月风霜的脸上跳跃,他眉头紧锁,浑浊的眼神里满是惊疑和不悦,语气里带着老父固有的严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刚才那声能把房梁震落灰的尖叫,还有这进门就死命插门、把自己吓得瘫坐在地的样子,实在不像话!
季青禾惊魂未定,背靠着冰凉坚实的门板,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听到这声喝问,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还带着没消散的颤抖:“可不是有鬼么?!老头子!刚才…刚才差点吓死我!” 她猛地灌了几口家里带着熟悉霉味的空气,试图平复那颗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的心。该死!这副娘皮的身子怎么这么不争气!喘得像个破风箱!
“我看你才像个鬼!”季老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的褶皱都挤到了一块儿,语气里的怒意更浓了些,“一天到黑,风车车地没个姑娘家该有的样子!喘匀了气!赶紧收拾收拾你那摊子!明天一早麻溜点起来收拾收拾,跟我一路去赶扈顺!”
听到“赶扈顺”,季青禾的神经才稍微放松了一点紧绷的弦。她用手撑着地面,一边在心里疯狂吐槽这具身体的不堪用(真他娘废!跑这点路就喘成狗!),一边费力地站起身,把刚才慌乱中塞进怀里、弄得前襟一片油腻狼藉的油纸包——烤鹅、麦粑、酒坛——一股脑儿掏出来放在屋中央那张方方正正的旧木桌上。食物的香气混合着夜间的泥土气息和油腻味在小小的屋子里弥漫开来。
“哦?”季青禾一边拆油纸包,一边喘着粗气应道,动作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急切,“怎么……有啥好事?难不成要办席了?” 他(在内心)用力压下那田埂上诡异的余悸,试图用轻松点的语气调侃道。老头子不是抠门得要命么?去趟县城可是大开销。
季老汉走到桌边,看着桌上那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烤鹅和白软的麦粑,还有那坛子酒,眼里闪过讶异。他瞥了季青禾一眼,没立刻回答,而是伸手扯了条鹅腿下来,送到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油脂顺着胡须滴下来,满足地咂了咂嘴,这才含糊地开口,语气竟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头:
“肯定有好事!今黑前,镇东头有名的黄媒婆来了!”
季青禾正拿起一个麦粑往嘴里送的手顿在半空中,一股极其不妙的预感如同冰水般从头顶浇下。
老汉撕扯着鹅肉,吞咽着,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响亮:“说是隔壁村那个打得好泥瓦匠手艺的张猛!看上你了!”
“咔嚓”一声轻响,季青禾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麦粑,麦粑被捏出了几个指印。他(内心警铃大作)瞪大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谁看上我?!张猛?!那个五大三粗、干力气活的张猛?!”
“可不就是他么!”季老汉抹了把胡须上的油,“媒婆说了,人张猛实诚能干,人也正派。八字我也拿去找后街王瞎子对了,他说你们两个娃儿八字合得很!” 老汉的语气颇为满意,“这门亲事不差!”
季青禾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噌”地就窜了上来!他(老子是个纯爷们儿!怎么能嫁人?!)猛地站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条凳,“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你答应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在油灯映照下,那双因惊恐未散而瞪大的眼睛死死盯着季老汉。桌子被撞得晃了一下,油灯的火苗也跟着剧烈摇摆。
老汉被她这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也沉下脸来,提高嗓门道:“不然你以为去城头做啥子(干什么)?!就是带你克修修面,买身体面点的板板(衣服)!总不能这幅糟蹋(邋遢)样子见人家!”
“不是——!”季青禾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声音都激动得变调了,“你怎么能答应呢?!老头子!你忘了?我…我…我根本不能嫁人啊!!”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胸腔里那被压抑了许久的、对这个女儿身的巨大痛苦和憋屈瞬间爆发,眼睛都有些发红。嫁人?!让他一个大老爷们去嫁给另一个男人?!开什么宇宙级玩笑!
季老汉被她吼得脸色更沉,猛地一拍桌子!碗里的鹅汤都溅出几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咋子嘛?!这铺子你也接了,饭也给你吃了,你想赖在我这把老骨头上啃一辈子麦?!” 老汉的声音如铁锤,砸得整个屋子嗡嗡作响。“还想白吃白喝多久?!” 这话是彻底把季青禾当成了要“啃老”的不孝女。
“我操!” 季青禾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这句纯爷们的国骂简直是条件反射地从灵魂深处蹦出来!他指着老汉,指尖都在发抖,一股巨大的委屈和被误解的愤怒灼烧着神经(老子顶了这娘皮的身份是无奈!什么时候啃过老?!) “老头子你讲不讲良心?!我咋个啃老了?!这铺子里的活计我没做吗?锯木、刨花、雕活、卖货!哪一样不是我撑起了?!我辛辛苦苦赚的金豆子都给你买肉吃酒了!(虽然就今天,但也是心意!)再说了——我嫁出去?!那你怎么办?!就你这一把年纪,谁来给你养老!送终?!”
说到最后一句“送终”,季青禾是真急了,也带上了一丝真心实意的担忧和辛酸。抛开这该死的性别错位不谈,这便宜老爹虽然顽固,但确实收留了“他”,给了“他”一个落脚的地儿。
然而,季老汉接下来的话,才真正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捅进了季青禾的心窝里!
“不要你给我养老!”老汉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我这些年也存了几个钱!” 他浑浊的老眼掠过桌角那盏跳跃的油灯,声音沉了下去,“等你……嫁出去了,我没得这些个负赘拖累,就好续个弦(再娶个老婆)。到时候,生个带把的崽儿,才算对得起我季家屋头的列祖列宗!”
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烙铁,狠狠烫在季青禾本就因性别错位而无比敏感和痛苦的心上!
老头子言语里对“带把的崽儿”那**裸的渴望,如同最响亮的耳光抽在季青禾脸上!“他”这个名义上的女儿,在老头子心里,终究只是个无法传宗接代、迟早要泼出去的“无用之人”。虽然他嘴上没说嫌弃,但那句“没得负赘”、“生个崽儿”、“对得起祖宗”……潜台词明晃晃的:女儿就是无用的拖累,只有儿子才是希望!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憋闷感瞬间涌上季青禾的喉咙口,堵得她(他)胸口发疼。前世作为男性养成的倔强让他强忍着没有当场发作,但心里却在无声咆哮:老子就是个男儿!是真正的儿子!可惜被困在这娘皮身子里头了!老头子你眼瞎了吗?!这滔天的委屈和身份带来的荒谬痛苦,简直要将他逼疯。
闷闷的怒火和无处宣泄的憋屈交织在一起。她(他)猛地想起了什么,几乎是带着一丝赌气和证明意味的,从贴身的衣襟里,郑重其事地掏出了那个用神仙边角料雕琢好的观音吊坠。
“天天想儿子,想儿子,都想魔怔了!” 季青禾没好气地把黑色的观音坠拍到油乎乎的桌子上,“你儿子(特指他幻想中的儿子)能给你做这么漂亮的坠子么?” 她加重了那个“他”字,手指用力点着坠子,“我跟你讲!这可是仙人留下来的神木头!我亲手雕的!保平安增福寿灵验得很!你带上这个,保管健健康康活到九十九!到时候你想纳几房小妾就纳几房!给你生一窝儿子!省得老眼巴巴地盯着别人家崽”
她是真心想用这玩意儿哄哄老头,顺便也证明一下自己这个“女儿”的用处和能力。季老头虽然对女儿的激烈反应又气又莫名其妙,但到底是活了几十年的人精。她眼神里那点赌气的委屈和一丝真切的关切,他还是看得出来的。而且,今日镇子里关于“神仙临空”的传说传得沸沸扬扬,老汉耳朵没聋,多少听进去了一点。他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个漆黑的吊坠,确实感觉木头不像凡物,触手冰凉坚硬。
然而,当他把那坠子拿起来凑近油灯仔细端详了片刻,看清那被雕刻成的形象是个丰腴慈和的女相神祇时,脸色立刻变得极其古怪。
“啥子仙人的料子?又把你那些神神叨叨的木头疙瘩拿出来哄老子开心?”老汉毫不客气地把那观音坠像丢什么脏东西似的,扔回季青禾面前,“搞个啥子嘛?奇奇怪怪!雕这么大一个奶在木头上头?” 他一脸嫌弃地挥挥手,“不要!快收起!我一个糟老头子,胸前挂个胖娘们像啥子话?!人看到了还以为我老不正经!传出去笑掉别个的大牙!”
“呸呸呸!快别胡咧咧!你个老顽固!不懂别乱说!” 季青禾被他这直白又粗鄙的形容气得差点跳脚,也顾不得沮丧了,赶紧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吊坠,宝贝似的护在手心(这可是神仙边角料!老糊涂不识货!),“这是观音菩萨!南海观世音!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神明!灵验得很的!你再胡说八道乱讲!小心惹了神明不快!到时候叫你真生不出儿子来!”
“神明?菩萨?”季老汉浓密的眉毛拧成一疙瘩,嘴里还嚼着鹅肉,嗤之以鼻,“我活了六十几年,庙也拜了不少,只听过娲灵娘娘、土地公、灶神爷!啥子观音看音的?听都没听过!你自己瞎想出来的鬼名堂!快拿走!老子不要!” 他态度坚决,甚至还往旁边挪了挪,仿佛离那坠子近点都会沾上晦气。
“老顽固!”季青禾气得咬牙切齿。看老头油盐不进的样子,她干脆一手拿起吊坠,另一只手就伸过去准备强行往老汉脖子上套,“不识好歹!好东西给你你不要!戴着!快点!”
“诶!你要搞哪样?撒手!快整开!”季老汉哪里肯就范?一边忙不迭地挥手去挡,一边躲闪,嘴里还不停地骂,“瓜娃子!讨打了是不是?!看老子不捶你!反了天了!”
一个执拗地非要戴,一个顽固地死命躲。小屋里顿时响起一阵推搡碰撞、桌椅板凳移位、碗筷叮当的乱响,油灯的火苗疯狂摇动。老汉虽然年纪大,但常年在灶火和木料堆里干活,力气竟也不小。季青禾虽是女儿身,但继承的这具身体也干惯了粗活,又有股倔劲(老子就不信搞不定你个老头子!)。
可惜,终究是“女儿”的身份让她对上真正的老农汉子时,天然力气上处于下风(这破皮囊还是太弱了!)。再加上老头子躲得像条泥鳅,推搡之间,季青禾脚下一个趔趄,被老汉猛地一推——
“咚!” 她的后背结结实实撞在了身后的条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哎哟!”季青禾痛呼一声,捂着撞疼的腰背龇牙咧嘴(妈的!这死老头子劲儿真大!)。
季老汉趁机喘着粗气站远几步,指着她骂道:“再搞这些歪门邪道试试?!吃饭!” 说完一屁股坐回板凳上,气呼呼地抱起酒坛子灌了一大口醪糟酒。
季青禾揉着撞疼的地方,看着手里那块精心雕琢、被拒绝的观音木,再看看桌上被自己撞倒又扶起、还溅出了汤水的碗,以及老汉那固执又疲惫的脸,一股巨大的沮丧混合着委屈涌了上来。他知道,今晚这吊坠是无论如何也挂不到老头子脖子上了。
她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老顽固不识货,天打雷劈没人疼!),悻悻地收起吊坠,小心地放进怀里。憋着一股闷气,也懒得再争辩,赌气地重重坐回自己的小板凳上,一把抓起那只被冷落许久的烤鹅腿,恶狠狠地撕咬起来,仿佛嘴里的不是鹅腿,而是某个不开化的老木头疙瘩!
“哼!不要拉倒!你不戴老子戴!气死你!”她一边啃肉一边在心里愤愤不平地嘀咕(保佑不了你这老顽固我自己留着!总归是神仙的东西!)。
就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惊恐奔逃,一场因“相亲”引爆的激烈冲突,最终在油灯下、满桌油腻的狼藉中,归于一阵沉默而又夹杂着咀嚼吞咽声响的、格外别扭的晚饭时刻。
等到两人在长久的沉默中把那剩下的半只鹅、麦粑和酒都塞进肚子里,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才被饭菜消耗的疲惫稍稍冲淡。季青禾木着一张脸(老子生闷气不想跟你说话!),起身收拾碗筷碟子,乒乒乓乓地拿出去洗刷干净。再回来时,季老汉已经沉默地靠在灶房角落里那张用粗布帐子隔出来的小床边上了,呼吸粗重,显然是气得加撑得有点难受。
季青禾也没心思再管老头子,默默走到自己那张靠墙的旧木架子床边,连衣服都懒得脱,带着一身灰尘汗气和烤鹅的腻味,囫囵着倒在了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体疲惫得像散了架,脑袋里却像是被塞进了一锅滚烫的浆糊,无数画面和声音在里面翻搅:白日里悬浮于空的神仙……诡异森然的田埂密语……老头子那句“生个带把的崽儿”……还有被粗暴拒绝的观音吊坠……
油灯早已被老汉吹灭。只有窗棂子透进来一点极为惨淡的、不知是月光还是远处人家灯火的微光,在坑洼的地面上投下扭曲模糊的影子。四周寂静得可怕,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淹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夜深了。
万籁俱寂。
连田埂草丛里那些虫鸣似乎也彻底陷入了深眠。
黑暗中,季青禾睁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头顶那根模糊不清、落满灰尘的房梁。
睡意?
全无踪影。
他(她)的心,和这黑夜一样,又沉又冷,纷乱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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