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蒙蒙亮,薄雾像一层粘稠的灰纱,缠绕着扈顺县城低矮的屋檐和清冷的青石板路。季青禾拖着两条像是灌满了铅的腿,没精打采地跟在步履生风、精神抖擞的季老汉身后,穿梭在逐渐热闹起来的大街。
她的眼皮沉重得几乎黏在一起,一夜未眠的混沌思绪如同搅浑了的泥浆,在里面翻腾着,几乎让她迈不动步子。脑子里来回盘旋着一个无解又折磨人的问题:自己稀里糊涂转世重生到这个世界,到底图个什么?
好端端的七尺男儿身,啪叽一下,塞进了这么一副娘皮壳子里!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神赐金手指,没有预知未来的先知光环,更没有成为拯救世界的天选之人。折腾了一年多,依旧是巴南小镇上的一个木匠铺“小老板娘”,每天与木头、刻刀、刨花打交道,还要时刻提心吊胆别暴露了自己那颗纯爷们儿的灵魂……难道老天爷送他过来,就是为了体验一把性转版的地狱级落差?就是为了终极反讽他上辈子那句吐槽“下辈子投胎做女生”的戏言?然后按部就班地遵循这该死的“女大当嫁”的设定,嫁给一个五大三粗的泥瓦匠,生儿育女?这简直是对他灵魂的巨大羞辱和嘲讽!越想越憋屈,越想越觉得荒谬透顶,一股无名火在心口窝蹭蹭地冒。
“闺女啊,”走在前头的季老汉丝毫没察觉到身后女儿(实则内心咆哮的男儿)内心的惊涛骇浪和严重缺觉导致的萎靡。他兴致勃勃地指点着街道两旁刚支起来的早点摊、布庄、杂货铺,“你看看,这县城就是不一样!人多、货足、气派!等你跟隔壁村那个张猛成了亲,”老汉语气里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你们小两口一个有力气,一个会手艺,好好干,将来就在这扈顺城头置办个院子!那青砖大瓦房住着多舒坦,哪儿不比我们乡下那几间破草屋强上百倍?” 他甚至幻想出了孙儿绕膝的热闹场面。
“哦——”季青禾有气无力地拖了个长长的尾音,声音干涩得像在沙漠里滚了三滚。她掀起沉重的眼皮,连个白眼都懒得翻了(给这不开窍的老头子简直是浪费力气),心里却在嘶吼:青砖大瓦房?老子稀罕?!老子想要的是一屋子的PS5游戏盘手办墙外加二十四小时空调冰箱快乐水无限续杯!谁特么要跟个泥瓦匠去住什么青砖瓦房生一堆小泥瓦匠!
季老汉回头,看见女儿(他眼里的)那张顶着浓重黑眼圈、一脸生无可恋的小脸,心下不由得一阵叹息。这孩子(他心里琢磨着),从昨天听说提亲这事儿开始,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炸毛到现在。都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在这个世界确实已到婚配年龄),怎么对嫁人抵触成这样?再拖下去,成了老姑娘可怎么好?但看着她那副萎靡不振、眼瞅着就要原地升天的可怜样子,老汉心头又硬生生地软了一块。他停下脚步,粗糙的大手在怀里抠索了半天,终于摸出几个铜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地,干咳一声道:
“走,禾娃子!莫蔫巴了!”季老汉故意把声音放洪亮了些,“老汉儿……带你去戏园子听曲去!解解闷!”
这句话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弱电流,瞬间击中了季青禾那被疲倦和怨念包裹的灵魂!
听戏?! 这词儿一下子把她前世的记忆闸门撬开了一条缝!作为一个前·资深宅男,游戏动漫固然是主场,但那些或磅礴大气、或缠绵悱恻、或搞笑滑稽的戏曲唱段,也曾在耳机里、在屏幕前带给他许多独特的享受和感动。穿越这一年多,整天忙着适应新身体新身份学木匠活,连镇上的社戏都没赶上看过一场,更别提这县城里正儿八经的戏园子了!
一股属于前世灵魂的纯粹兴趣,暂时压倒了性别的焦虑和对未来的恐惧。季青禾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里,“噌”地一下迸发出了生机(虽然可能只是因为找到个不那么难熬的消遣)。她(灵魂里的哥儿们)脚步竟也轻快了一点,赶紧跟上老汉:“好好好!听戏听戏!” (内心OS:终于有点现代化的娱乐项目了!川剧变脸吐火什么的给老子整上!)
季老汉见她(表面是女儿,内心是雀跃哥儿们)终于有了点精神气儿,老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意。爷俩拐过几条街巷,来到了一个挂着“得意班”招牌、门脸略显老旧的戏园子前。戏园门口挂着的红布海报上,用墨笔画着几个歪歪扭扭、扮相夸张滑稽的人形。
季老汉难得大方一回,掏出为数不多的铜板里的大半,咬牙买了两张“前排甲票”——虽然只是相对靠前、板凳也结实点的小区域。两人在锣鼓点儿“锵锵啋啋”的热闹开台声中挤了进去,找地方坐下。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茶叶沫子、熟食卤味和汗水皮革混杂的气息。
台上灯光昏黄,幕布拉起。映入眼帘的,是几个穿着大红大绿、画着夸张大白脸谱的演员。他们蹦跳追逐,做出各种古怪滑稽的动作,一会儿歪脖子摔跤,一会儿挤眉弄眼扮鬼脸,嘴里发出各种“噫吁嚱”、“呜呼呀”的怪叫,偶尔穿插几句拖沓的、类似老生唱腔、却又毫无韵律美感的咿咿呀呀,内容多半是市井俚俗的打诨插科,配着旁边小锣“哐啷”一敲,权当笑点。
全场倒是也有人被逗得呵呵傻笑,可季青禾刚听了一会儿,那张因为期待而稍微放晴的小脸,就如同遭遇了一场暴风雪,唰地一下垮了下来,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下耷拉。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戏曲?期待中的“川剧变脸”呢?“绝活吐火”呢?哪怕来段荡气回肠的《铡美案》也好啊!这是什么鬼?!乡村低配版默剧加劣质噪音?! 跟前世那些国粹经典完全不是一个维度的东西!季青禾感觉自己的智商和艺术品味受到了双重侮辱。那颗躁动的心像被浇了一桶冰水,只剩下透心凉。
“不好听么?”旁边季老汉扯着嗓子,试图压过那震耳欲聋的锣鼓和演员夸张的怪叫。巨大的噪音和浓烈的汗味让老汉也微微皱眉,他特意花“巨资”带女儿来,可不是想看她这副丧气样的。
季青禾耳朵里塞满了噪音,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茫然地扭过头:“啥——?”
“我说——!不好听么——?!”季老汉只能吼。
台上的演员似乎正在酝酿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包袱,几个小丑叠罗汉似的往中间攒聚,锣鼓声也正好拔高到顶点——
就在这锣鼓鼓点即将达到最疯狂、观众都屏息(或等着傻笑)的时刻,季青禾积蓄已久的失望和烦躁,让她在老汉问话的下一秒,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回去:
“啊——!难听的要死——!!这要叫戏么——?!!”
她清亮高亢、带着明显不满与鄙夷的女声,如同锋利无比的尖刀,骤然刺穿了那震耳欲聋的喧嚣,又或者说,那恼人的锣鼓声恰巧在她吼出声的刹那,戛然而止!
“啪嗒!”仿佛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整个闹哄哄的戏园子,时间像是凝固了一瞬。前排后排,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季青禾和她旁边一脸懵圈的季老汉身上!
台上,那几个叠罗汉、脸都憋红了的演员们动作僵硬地停在半空。那个站在最上面、做怪脸的小丑,脸上的表情凝固成了最滑稽又最错愕的模样。
下一瞬,凝固被打破了!
为首的班主,一个长着两撇鼠须、下巴溜光的中年男人,一张因为长期涂抹劣质油彩而显得格外暗沉的脸上,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一摔手里的铜锣槌,“哐啷啷”砸在台板上,发出刺耳的噪音。他一步冲到台前,指着季青禾就炸了毛,声音尖利刺耳:
“幺妹子!你啥子意思——?!存心来掀我‘得意班’的摊子、砸老子饭碗的么——?!”
那眼神凶狠得像是要扑下来咬人。台子上另外几个演员也反应过来,呼啦啦围了上来,捋袖子瞪眼睛,同仇敌忾,一时间台上台下火药味十足!
季老汉吓得魂飞魄散,脸都白了!这下闯大祸了!戏班子三教九流的人脉最是复杂,得罪了他们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慌得一把攥住季青禾的胳膊,赶紧站起来,对着台上深深作揖,陪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嗓子都喊劈了:“师傅!师傅!您误会了!误会大发了!小孩子不懂事,头回进城听戏,被吵得懵了圈!瞎说的!胡说八道!您千万莫跟她见气!莫见气啊!!” 老头急得额上青筋都跳了出来。
季青禾也被这场面震得心脏狂跳,刚才吼那一嗓子纯粹是积郁和噪音刺激下的冲动,没想过后果。看着台上气势汹汹的人,她也吓了一跳,连忙也跟着站起来道歉:“对对对!师傅!实在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没您说的那个意思!您大人有大量,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语气倒也是真真切切带着后怕。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利、带着职业性热情的女高音从旁边的席位响起:
“哎哟喂!对啊对啊!班主师傅消消气!消消气!” 一个穿着花团锦簇绸缎褂子、一脸富态、腮帮子上两团健康红晕的中年胖大妈拨开前面的人,扭着腰挤到了前面。大妈脸上堆满了和事佬的笑容,对着台上的班主连连摆手,“您看看,您肯定是认错人咯!这是咱隔壁巴南镇的季家丫头,青禾姑娘!那可是出了名的乖巧温顺、懂事能干的好姑娘!怎么会故意来掀您的摊子?肯定是误会!误会!您老包涵,包涵!”
季青禾循声一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这肥头大耳的媒婆打扮,这不就是昨天傍晚跑去她家说亲的黄媒婆么?!她怎么也在?!真是冤家路窄!等等……媒婆在这儿?!还特意强调她是“好姑娘”?!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带着点自毁倾向的念头瞬间在季青禾被怒火和烦躁灼烧的脑海里成型!
要搅黄相亲,光是不情不愿可能还不够!让媒婆认为这个“季青禾”是个毫无礼数、泼辣刁蛮、不知廉耻的疯丫头才行!这样,哪怕季老头想答应,那张猛家肯定也不乐意要一个当众给戏班子掀台子的“疯婆娘”吧?!
拼了!
电光石火之间,季青禾心一横!在季老汉和黄媒婆惊愕的目光中,她猛地甩开季老汉的手,再次抬起头,不仅没有退缩,反而一步上前,昂首挺胸,直视着台上暴跳如雷的班主,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刻意的轻蔑,盖过了黄媒婆打圆场的笑声:
“不!我就要说!唱得就是难听!”
她故意把声线拔高,带着一股子矫情的蛮横劲儿(内心却在咆哮:老子豁出去了!装疯卖傻谁不会?!),“根本不是误会!你们唱得就是不对味!侮辱了‘戏’这个字儿!”
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台上的班主气得直哆嗦,指着季青禾的手指都在颤抖:“你!你!好哇!好啊!黄毛丫头片子!伶牙俐齿!你有种!你说我们唱得不行?!”他那张油彩脸因为暴怒扭曲得更显狰狞,“有本事你上来!你唱!你唱一个给我们开开眼!让大家都评评理!要是你唱得好,老子今天给你磕头认错!要是唱不好,哼!你就给老子跪着爬出这戏园子!”
“来就来!谁怕谁——?!”季青禾等的就是这句话!她(装出一脸倔强)立刻扬声应战,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赌气和故意挑衅。在周围一片哗然和季老汉绝望的“禾娃子你疯了快下来”的背景音中,她那穿着灰扑扑粗布衣裳的身影,在一众看客或惊讶、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毫不犹豫地分开人群,几步就走上了那个喧嚣散尽后显得有些孤零零的木台。
她没有看台下那些神色各异的脸,尤其避开了黄媒婆那目瞪口呆、笑容僵在脸上的表情,也强忍着不去看季老汉那捶胸顿足、急得要背过气去的绝望眼神。
脚步踩在粗糙的木板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季青禾站定在舞台中央,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一片目光和台上几个演员充满敌意的瞪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是为了酝酿,而是为了压下那过于激昂的心跳和一丝(刻意表演下的)慌乱。清丽的眸光扫过那些简陋的道具、斑驳的油彩,仿佛在对着这不公的命运、对着那可笑的相亲、对着这操蛋的遭遇进行一场无声的控诉!
然后,她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微微扬起下巴,清了清喉咙。那曾在木器铺里回荡过、带着异世情调的清亮嗓音,如同山涧冲破冰封的一泓寒泉,骤然在寂静的戏园子里响起!
没有锣鼓,没有丝弦,没有花腔,只有她那干净又带着奇异穿透力的清唱,裹挟着前世记忆中那熟悉旋律的悲凉底色,却唱出了一股混不吝的倔强和悲愤:“她坐红帐面带浓妆,唢呐一声唱明月光,这女子泪眼拜高堂,一拜天地日月,二拜就遗忘这一生,跪三拜红尘凉。”
“庭院大门锁上,杂乱的眼光多喧嚷,这女子笑颜几惆怅,余生喜乐悲欢都无关,她眼中已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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