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并不顺畅，高速公路上又堵车了，前方车流好半天都停滞不前，令人徒增心烦意乱。
可让姜欢产生意乱的并不是堵车，而是身旁这个半大的小孩。
准确来说也不能算小孩了，十二岁了，应该迈入少年的行列了。
虽然付以航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个头比不上那些天天肉蛋奶长大的同龄男生，但男孩的基因底子在那，青春期抽条得快，站直的时候只比姜欢低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就是脸还是太青稚了，一眼就能看出没超过初中毕业。
而这个没超过初中毕业的孩子，此时此刻却给她带来了一点棘手的麻烦。
她不想领养他，可他却偏偏想跟着她。
正值夏季最热的时候，车内暑气升温，姜欢打开空调，问他：“你中午都没吃什么，程律师请的咖啡你也没喝两口，饿了没，要不我再带你去找家饭店吃点东西？”
“谢谢，但我不饿。”付以航眼睛看着车窗外，闷闷地说。
见他这模样，姜欢只觉得情况更加棘手了。
她有一点点后悔把这孩子带上她的车了，郑松那家伙留下的烂摊子，应该郑松来解决才对，就因为这倒霉的“夫妻一体”关系，姜欢成了被迫连坐担责的那个。
如果今天她没有来汽车站接人就好了……
姜欢忍不住叹气，因为现实没有如果。
是她自己在“管”和“不管”中选择了前者，脑袋一热就把孩子捎上了自己的车，没有人逼她。
而当她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多米诺骨牌效应就已经开始生效。
就算她没义务对付以航负责，可作为一个成年人，她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买单的。
沉默片刻后，姜欢开口：“小航，我还是保持我原来的决定。”
现在就狠下心说清楚，总比让这孩子在荔阳待了两个月后，末了再给他来一句“不好意思，其实我从没打算养你，你的暑假时间结束，请你滚回你的老家做回你的小乡巴佬去吧你。”
姜欢干不出这种把十二岁少年当猴耍的缺德事。
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富有同理心，她只是单纯怕遭报应。
姜欢说：“我知道接下来的话会有点残酷，但是小航，我还是要跟你一一地表态清楚。”
“因为我觉得你虽然年纪小，但你的心智其实是成熟的，你不是那些听不懂人话的幼稚小孩，我相信你可以消化掉所有的负面情绪，包括你会忍不住产生的那些失落和难过。”
“第一，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就算我和我老公不离婚，就算我老公是个脑袋屁股分不清的蠢货，非要收养一个陌生孩子当我们的小孩，但那个孩子也是你弟弟，而你弟弟夭折了，我老公对你们老家福利机构的所有承诺已经作废了。”
“对你，我们是没有半点收留义务的。”
她每吐出一句话，付以航的脸色就愈发白上一分。
没有直接驱逐他，却比驱逐更加为凌迟。
如此直白地通知他：
她没有将他从那座贫困山区里拉出来的义务。
请他不要对她抱有任何所谓天降救世主的幻想。
他身陷困境是他的事，与她何干？
愿意帮他是她的情分，不愿意也是本分，他怪不了任何人。
可是，即便早就知道现实就是冷漠且残酷的，人与人本就不存在那么多无聊的拯救和温情，他还是好难受，无比无比地难受。
像是往他头上泼上了一桶冰水，毫不留情地熄灭了他两个小时前将将燃起的所有希望。
从姜欢的视角上，付以航除了脸色白了一点之外，并没有什么异样。
但这孩子肤色本来就白，天生的冰雪质调般的冷白皮，估计就算是下地干农活干好几年也晒不黑的那种，他就算脸色再白也显不出什么特别的。
他仍然像个没什么感情的小机器人一样直直地坐着，额前碎发低落，眼睑微微垂了下来，遮住了眼底所有不愿意被人看到的情绪。
倔强，又决不允许别人看到他的强装倔强。
见他无话可说，脸色也没什么变动，姜欢以为他已经消化好了，便继续道：
“第二，你可能还不太了解我，这么跟你说吧……等我离婚之后，以我这性子我是不可能让自己空窗期太久的，我是一定会找下一任的，也许早上离婚晚上我身边就男人扎堆了，一旦我再婚，我不希望我身边……嗯，你懂吗？”
她没有把“拖油瓶”“累赘”这种字眼直白地表示出来，但意思也差不多到位了。
“而且小航，我这个人呢，从来不爱给自己贴上活菩萨的标签的，虽然我家不缺钱吧，但我对做慈善、乐善好施这种事真没兴趣。”
“以前也有跟着一些公益机构做做义工好事啊，后来都放弃了，因为我发现我还是更爱躺在家里吃喝玩乐，或者和朋友一起在各种**的地方喝酒蹦迪。”
“总之，我比较爱享受当下，也就是古人们说的今朝有酒今朝醉，而绝对不是牺牲自己的时间精力去成他人之美。”
“在我自己都还没完全长大之前，我是根本就养不了孩子的，既耽误你还耽误我的，何必呢？”
在付以航这十二年里所遇见的所有大人中，姜欢是最坦诚的那一个。
她一点也不虚伪，非常直白地把她自己剖析给你看。
她出身富裕，仗着身后有雄厚的家底撑腰，理所当然地好吃懒做，比付以航这个未成年都还要娇纵幼稚，是个十足十的啃老族，玩心重，对家庭孩子的责任感弱。
除了长了一副不错的外貌、会投胎之外，浑身上下没几个优点。
她清清楚楚地告诉你：她不靠谱。
别对她抱有大人都是成熟懂事，宽和识大体的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甚至都懒得顾忌付以航还只有十二岁。
也不在乎以他目前的心理承受能力，能不能完全消解得了她的这些绝情的话。
她天生不知道将心比心四个字怎么写，也不需要知道。
付以航原以为自己的自尊会被她打碎得七零八落，以为自己现在会伤心透顶。
但缓过来之后，还好。
他的确敏感易多心，但自渡能力也强，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难受了。
姜欢越说下去，他心情就越趋于平和，到后面甚至心无波澜，就像看一个寻常人聊天一样，看着姜欢如何嘴巴一开一合地向他灌输她的洗脑话术。
其实挺好的。
至少这位姜女士教给了他“靠人不如靠己”的硬道理。
多少孩子还在父母的庇护下纵情撒娇、天真地相信着各种乱七八糟的童话故事的时候，姜欢就引着他见到了这个世界最冰冷现实的一面。
在这四处都是荆棘的世界，没有任何一个陌生人有义务必须帮助你，能帮你自己的，永远只有自己。
付以航很庆幸，他至少还有他自己。
只要他的脑子还可以转一天，他就一定可以找到他往后的生路。
出于一点人情的关怀，他希望姜欢可以停止劳心劳力下去，因为她正在绞尽脑汁地把拒绝他的理由想得面面俱到。
“而且我可以同你摊牌，在我和郑松分开之后，郑松也绝不可能要你的，我劝告你千万别把希望放在他身上。”
“他之所以脑子抽疯想要领养一个孩子，是因为前提是他想挽回和我的婚姻，而一旦他发现我和他再也不可能的时候，你对他而言的最后一点价值也就没了。”
“我了解我老公，虽然他经常对我自诩深情，但我还没傻到他真会痴恋我一辈子，一旦他离婚，你要是耽误他找下一春了，你就是他第一个会踹掉的累赘。”
“嗯。”付以航静静听完，问道：“然后呢？”
他声音温和，不是在阴阳怪气，是真的在礼貌地等着姜欢把她要说的话说完。
“然后……”姜欢摁了摁眉心，然后还有哪些理由来着？
噼里啪啦了一堆有的没的，她自己都有点迷糊了。
她捏着喉咙咳了两下，不知不觉间嗓子都有点发干了。
付以航从自己的旧背包翻出来一瓶矿泉水，给她：“你渴了吗，要不先喝点水吧？”
“哦，谢谢。”姜欢接过。
矿泉水是最廉价的几毛钱一瓶的那种，不甘甜也不清润，一股奇奇怪怪的生水味，姜欢喝不习惯，只喝了一口便放在一边。
付以航余光瞥见她的动作，微微抿唇，什么都没说。
只默默将自己的背包拉链拉上，避免让她看到自己背包里还有好几瓶一模一样的矿泉水。
姜欢喉咙恢复好力气之后，她清清嗓，继续开始散发功力：“不过我也不是一点感情都不讲的人，咱俩相识一场也算是缘分，你可以暑假在我家玩两个月，完全没有问题，你想吃什么，想买什么，都可以尽情提出来。”
“或者你不想闷在空调房里，想出去玩也行，长隆迪士尼儿童谷随便选，我有个和你差不大的侄子，我让他陪着你，相信你俩可以玩到一块儿去。”
“……谢谢。”付以航几不可闻地轻轻呼出一口气，“但其实我最想要的还是继续读书。”
姜欢取下自己脸上的墨镜，用丝绢细细擦拭，漫不经心地问：“你们老家的人不让你读书吗？”
“不是不让。”回想到了一些不太愿意回忆的事，付以航面部表情有些僵，他轻轻一笔带过去，“是我们老家的教育和荔阳没法比。”
“我想拿到荔阳的学籍，读书的时候可以心无旁骛，学到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东西。”
他第一次在姜欢面前讲出了他的渴望和诉求。
即便他知道姜欢大概率并不在乎。
姜欢说：“教育是不分高低贵贱的，在哪儿念书不都一样吗？”
她这话说得不太走心，有点随口打发的意思。
但话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了，因为作为从小到大无论是在学校还是社会里都占尽资源优势的既得利益者，她是最没资格说这种假大空的话的。
姜欢别的本事没有，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拎得清。
她清楚得知道如果纯靠她一个人单打独斗，不靠任何背景和资源的话，她大概大学一毕业就得喝西北风。
如果没有家里的钞能力，她哪有机会在国际中学读书，从小走的便是直通车式的IB顶级教育体系，更没机会靠着常年用金钱砸出来的艺术特长，混入中国一流美院学府学习服装设计。
而且即便家里已经很给力了，哥哥嫂子已经对她给予最大支持了，她还是属于他们这个圈子里混得最差的。
毕业这么多年了，别人评价她依然只有“金贵花瓶”“美丽废物”这种令人贻笑大方的字眼。
她父母还在世的时候，一个是家族企业的开拓者，上世纪杰出的商业奇才；一个是港大教授，通四国语言才华横溢。而至今还在世的她哥她嫂，一个上市大公司的CEO一个高层CFO（首席财务官），家族里人人光环照顶。
轮得到了她，就啥也不是。
真是奇了怪了。
姜欢也早就从最初的委屈和自我怀疑，过上了现在“死猪不怕开水烫，我是花瓶我骄傲”的舒适躺平生活。
“教育不分高低贵贱……”付以航蹙眉，“您是宽慰我的，还是真的信这句话？”
“骗你的。”姜欢坦诚，“大人的话并不全部是对的，大部分时候他们自己都在诓人诓己，不推荐小孩子全信。”
“……嗯。”
付以航犹豫了一会儿，取下自己肩上那个笨重的背包，打开，翻找出一样东西给姜欢。
用黑色塑料袋包起来的，厚厚一摞。
姜欢看了一眼，没立即接过：“这是什么？”
“钱。”付以航说，“里面是两万块钱的现金。”
姜欢莫名：“你给我钱干什么？”
付以航：“不管怎样还是谢谢您的招待，这是我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本来应该要被村里干部取走收缴充公用的，我趁他们没注意抢先一步偷了出来，现在他们应该也已经发现了。”
“等暑假结束我回到家乡之后，与其把这笔钱白给他们占了便宜，不如送给您，虽然我知道对您来说可能九牛一毛，但我也只能拿得出这样一份微不足道的谢礼了。”
姜欢愕然：“你把这两万块钱给了我，那你呢？”
“我可能会被村里干部们打断腿吧。”付以航说，“我的家乡是很典型的大家族聚集地，虽然穷，却特别注重外在名声，一个村，甚至一个镇的人都是一个姓的，我这种吃里扒外的家伙，结局当然会被当成异类乱棍揍死。”
“他们敢！”姜欢眼睛瞪圆，“现在是法治社会，他们哪敢这么猖狂，一帮倚老卖老的玩意儿，你们那边的警察都不管吗？”
付以航：“警察也和他们是一个姓的，可能是他们的儿子，可能是他们的孙子、侄子、堂侄子、表侄子……每个人都有可能和另一个人沾亲带故，而一旦沾上这些甩不掉的人情世故，警察也就不再只是警察了。”
“你……”姜欢有点慌乱地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慌乱，“我不可能要你的钱，我不差你这点，你快点收起来吧。”
付以航垂眸，语气里隐隐含着一股不明显的低落：“可是这笔钱在我身上已经没有用处了，等我回到老家，它也照旧会被收缴上去，意义在哪儿呢？”
姜欢气急：“笨蛋，你不知道偷偷藏起来吗，两万块在你们小县城可以买不少东西了吧，你留着给你买点用的穿的不行吗。”
“我不可能藏得了的。”
付以航说：“我一回去就会面临搜身，那些亲戚族人们恨不得把我家的锅碗瓢盆都撬走。”
“而且……”付以航牙齿有些打颤，“只要我买一件新衣服，除非我永远不洗衣服晾衣服，否则只要一晾出来，第二天我的衣服就会不翼而飞，这是经常发生的事。”
他低头，语调艰涩而又佯装坚强：“我早就习以为常了。”
姜欢听着都替他愤怒：“你们那儿什么狗屁地方，没开化的野蛮人吗，又偷又抢的，也就只会干这些下三滥的事，欺负你这种没有依靠的孤儿。”
孤儿这两个字，着实不太好听，很刺耳，刺得付以航的心脏都忍不住疼得蜷缩了一下。
上次感受到这种椎骨般的痛觉的，还是不久前在弟弟的葬礼上。
准确来说，那也不算什么葬礼，没有农村人敲锣打鼓的入殓仪式，也没有隆重的花圈祭礼。
只有一个他刨了一天一夜才刨出来的土坑，以及一块用小刀雕刻出来的粗糙木碑。
在乡下，举办葬礼是有条件的，因为要办席，逝者的家人要借着葬席大肆收财，要举着话筒痛哭流涕地在院子大坝上演绎一出孝子情深，要一边收红包到手软，一边让老天爷和全村的人都看到他们铺张浪费地办席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这天地孝道……
付以航不懂表演这门艺术，他甚至连买话筒的钱都没有。
父亲在病逝之前悄悄留给了他们兄弟俩的这两万块钱，是他最后的全部家当，他一分也舍不得用。
原本的打算，是留给弟弟作长大后的上学费用的。
他可以初中毕业就去打工，攒到钱了再考个技校什么的，成年后再找个靠谱点的厂子，去里面当个有一技之长傍身的技工，这辈子就这么和弟弟相依为命地度过去了。
没出息就没出息吧，他本来也没幻想过自己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命。
能和弟弟一起平平安安地活着，不去在意村里其他人的挖苦和白眼，努力过好当下的每一天，已经算是一种幸运了。
谁知道老天爷总是这么偏心呢，他看谁越活得疾苦，他就越赐予那个人吃不完的苦。
时至今日，付以航仍然十分后悔那一天没有强硬地阻止弟弟去苞米地里捡玉米。
如果他及时阻止了，也许弟弟就不会脚滑，不会一脚踩空摔在石头上，更不会恰好摔到了脑袋……
可是付以航又不是神，他怎么预料得到之后会发生的所有事情。
谁也不是能未卜先知的预言家。
姜欢头一回产生了动摇的想法。
她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撑着额头陷入了沉思。
这是她第二次面临对这个孩子的抉择。
是留，还是让他走？
这样懂事又懂感恩的孩子，就算留下来想必也不会给她添什么麻烦，没准还能是个贴心的小棉袄。
钱根本不是问题，毫不夸张地说，对于她这种级别的家底，别说养一个付以航，就是养一窝，一年几千万甚至几个亿的砸，也不会降低她的半分生活水平。
其实什么离婚后单身人士不能抚养小孩都是借口，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她只要愿意养，那办法不多了去了。
就算把付以航的户口从那破村子迁到她的名下也不是不能办到，毕竟姜家培养的那堆律师团可不是吃干饭的。
真正问题在于，她愿不愿意舍弃一部分自己灯红酒绿、悠哉快乐的自由生活，去陪伴这样一个半大的孩子长大，并对他负起作为监护人的责任。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付以航手指攥紧了一侧的安全带，骨节凸起，几乎快把安全带的金属钮扣都捏变形了。
“我先带你回我家吧，你坐长途大巴坐了这么久，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姜欢并没有看付以航，踩动油门，目不斜视地开车下高速。
付以航闭上眼，紧绷的手指终于缓缓从安全带上松开。
与此同时，他极其细微地松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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