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教堂的钟声响起第十二下的时候,深沉的夜幕覆盖了洛克斯大地,天空睁开一只眼,明亮的银月在祂的眼眶里旋转。
现在是万籁俱寂的时分,人与畜皆安歇了,温暖明亮的烛火早已如微弱闪烁的星辰般,一盏接着一盏熄灭了。
银月之下,唯余阴影。
阴影——这是极好的,它包裹罪恶,也容纳无辜,罪者的死骨与圣人的衣袍会被一同掩埋进阴影里。
夜半时分,所有建筑物的影子都被银白的月光拉长,互相连接在一起,就像一座座海上飘摇的浮桥,为疲惫的过路者提供着前行的道路。
被夜色掩盖的花丛里,长尾松鼠拖着蓬大的尾巴自生长着尖刺的娇艳花朵中窜出,它毛茸茸的长尾扫过玛丽安娜的脚尖,带来一阵轻微的痒意。
差不多是时候了,等到夜半时分,万物都被拥入阴影的怀抱,众人沉睡于梦境中时,黑巫师将率先出手,引得众人措手不及,为玛丽安娜吸引开其他人的注意力。
白发半精灵只需要偷偷潜入进他们白天事先踩过点的精灵囚牢,再将自己的同族们一个接一个塞进阴影里,就像抱窝的雌鸟将幼鸟置于自己的翅膀之下那样,然后再带着他们前往城郊,等待着黑魔法师兼空间魔法大师的接应。
这就是他们白天初步商量出的计划,算不上完美,但胜在可以执行。
花圃里静悄悄的,氤氲着香气的玫瑰花瓣擦着半精灵少女白皙的脸颊,她如大海如晴空的蓝眼睛接收着月光的照射,一整片细碎的星子被她纳入眸中。
突然一阵坚沉的盔甲摩擦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队领主私兵携带着锋利的刀剑形色匆匆地赶往安伦领主大人的房间。
城堡里忽然火光大盛,明亮的魔晶灯一盏接着一盏被点亮,女仆嘈杂尖利的叫喊声、管家和仆役们招呼人手的命令声、人们跑来跑去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快来人呐!领主大人遭到袭击!”
一秒钟都没有耽搁,在黑夜的寂静被打破的那一个瞬间,苍□□致如鬼魅般的少女便如同融化一般与阴影融为一体。
片刻间玛丽安娜化身的阴影便潜入进了那简陋至极又宽阔无比的牢房。这里没有点灯,没有烛台和蜡烛,亦没有窗户,除了那扇被重重看守包围的厚重大门,这个囚牢里没有任何和外界交流的通道。
绝对的黑暗和死寂统领了这里,哪怕外界此刻正乱成一锅粥,被囚困在这里的精灵也不敢轻举妄动,长年累月担惊受怕的流亡生活已经彻底改变了这些精灵的性格,他们已经不能再失去更多了。
高大宽阔的房间里放置着四五个巨大的铁笼,每一个都有成人高,牢笼的栏杆有玛丽安娜小臂一般粗,栏杆的间隙却只能让她堪堪将手探进去。
玛丽安娜向其中一个大铁笼游弋过去。
这感觉真的很奇妙,就在一天之前,她也同这里大部分精灵一样,是即将被转手卖掉的阶下囚徒,而不过短短一天之后,她就成为了掌握冰系和阴影系双系魔法的魔导师强者,并且前来解救这些弱小的同胞。
命运有些时候就是这样奇妙,说不准一年之后,玛丽安娜就会在命运的安排下晋升真神了呢。
在玛丽安娜进入笼子的一瞬间,靠在笼子最深处的一位老者睁开了眼,他强大的灵感告诉他,有一位不素之客在此刻前来拜访他们。
会是谁呢?偏偏这个时候……
尼尔的脑袋可不傻,他只需简单思考一下便知道了此刻外面混乱的局势必然与潜入进来的神秘人脱不开关系。
特意引开洛克斯领主的注意力潜入这里,对方必定是为了他们而来。只是,究竟会是谁呢?谁会打他们这些奴隶的主意?
难道是财帛动人心,被魔鬼手中的金钱所迷惑,想偷偷截获他们这些高昂商品的胆大狂徒?
亦或是终于有人看不惯洛克斯领主那日益丰满的被金币填满的仓库,打算暗中出手让安伦领主狠狠地亏上一笔?
尼尔苍老而松垮的脸皮上不禁扯出一个被皱纹勾勒而成的苦涩笑容,他充斥着沧桑疲惫的眼睛里闪过忧伤。
精灵族早已为人鸡犬了,现在的昆特兰大陆上,已经没有谁会把精灵视为与他们平等的种族,他们是可以被随意转卖的奴隶,是各种仪式上珍贵而稀缺的祭品,是供脑满肠肥的贵族取乐的玩物……唯独不会被当做平等的人来看待,在昆特兰大陆大部分种族眼里,精灵不过是同昔日的巨龙一样可供狩猎的魔兽。
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打他们主意的人,多半来者不善啊。
老尼尔打起精神来,他是这一批被抓的精灵里面唯一的精灵祭司了,或者说,唯一还活着的精灵祭司。这些落魄的孩子将苍老的尼尔视为唯一的精神支柱,像孱弱的牵牛花依附在根深叶茂的古树身上一样依赖着他,不管怎样,尼尔都是保护着族人们最后的一块坚盾。
母神在上啊!但愿您再眷顾我这一回吧!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要保护好我身后这些无辜的孩子们!
于是漆黑而死寂的夜里亮起光辉,老尼尔的脸庞被这光芒映亮,他紫色的眼睛里流转着炫丽的魔法光彩,如同玛丽安娜在白天暮色消失的最后时刻见到的那一抹晚霞。
“不知名的来客,请现出身影吧,我是这里最后的精灵祭司,月精灵尼尔尼斯。”
尼尔的话低沉而缓慢,让人想起那些在暮色里坐在高高的火堆旁、生满白发的和蔼老者对着年轻活泼的孩子们讲述自己漫长生命中充满传奇色彩的过往故事的那种声音,充斥着温和的力量感,却又带着无法拂去的悲伤。
被发现了,看来这个老精灵的灵感很敏锐。但是还好,反正玛丽安娜本来也打算先跟这些精灵简单沟通一下,要不然突然招呼不打一声就把他们包裹进阴影里,阴影潜行时又不能讲话,到时候这些精灵剧烈的反抗也会使玛丽安娜的计划中途夭折。
白天时不敢冒然使用魔法害怕产生魔力波动被发现,还好现在有黑巫师帮助她吸引火力。
于是玛丽安娜从阴影中现身,在看清她模样的那一个刹那,黑暗的屋子里传出一声声掩盖不住的惊呼,精灵们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到惊讶的神色。
老尼尔的瞳孔也不禁放大,“没想到居然会是霜精灵……您又为何来此呢?殿下?”
老尼尔的话又在周遭围观的精灵当中掀起一阵波澜。
殿下?意料之外的称呼。
玛丽安娜的耳朵微微动了动,她对此感到好奇,不过她现在没有时间去管这个。
“不要动,不要反抗,我带你们出去。”
干脆利落地说完这句话玛丽安娜就再次与阴影融为一体,没有去管那些精灵们的反应。
根据小伊尔莎浅薄单纯的对于精灵族的认知,按照玛丽安娜所想,没有精灵会不愿意失去自由,在她露出半精灵外表的那一刻就足以取得这些忧心忡忡的家伙们的信任,精灵向来是互帮互助的种族,除了那些彻底遁入地表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皮肤表亲们,没有精灵会选择背叛精灵。
一句话就是,精灵族不骗精灵族。
露出半精灵的外表,就足够让这些精灵心中的天平倾斜到她这边了,不需要她再过多解释些什么,尤其是在现在时间分外宝贵的情况下。
果然不出所料,随着阴影蔓延开来迅速覆盖上每个精灵的身体,尽管有些人紧张地面面相觑,但他们还是尽量乖巧地一动不动,任由着这些阴影将自己拖入未知的黑暗之中。
玛丽安娜那饱经星际海盗生涯磨炼的冷酷内心都不由得微微动容,多么单纯的精灵啊,历经波折依然愿意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同胞,如果今天在这里的不她,而是随便什么恶魔巫师,那么这些精灵可就全栽在这里了。
说不定被当成恶魔献祭仪式的养料都不自知。
老尼尔在玛丽安娜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将手中的魔法光球熄灭,以便让囚牢中的阴影能够最大程度覆盖。
成功了,不需要花费心思说法这些家伙就是省事儿,片刻功夫玛丽安娜就感觉到自己已经将这里所有的活物都拖入了自己的阴影当中,也相当于拖入了她自己此刻的身体里,她能感觉到此刻自己身体当中有着二十一个频率和节奏各不相同的心跳,他们此刻即是一个个体,又是不同个体组成的集合。
这感觉,真是奇妙。
随后她开始带着这二十一个精灵在阴影中“拔腿狂奔”,争分夺秒趁着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跑到城郊去,在那里等待马卡里乌斯的接应。
银色月光如水流淌,温柔地流过花圃,流过石阶,流过沉睡之人安静合拢的橡木门,又穿过窗户流过母亲为年幼的孩子放在枕边的一束百合花。
玛丽安娜的阴影追随着月光,流过轻声拍打翅膀的夜莺,流过风吹枝叶婆娑的雪松,流过荡漾着月光的奔流着的小小护城河,又穿过丛生的杂草,杂草窸窸窣窣的声音被渗透着百合香气的夜风吹得很远。
在玛丽安娜咬牙坚持的全力以赴之下,在很短的几个瞬间内便带着众精灵来到了城郊,只是她自己都快累得趴下了。
但是约定的黑魔法师还没有出现,他们只能等待,在一片漆黑的阴影之中,玛丽安娜只能在心里悄悄地大口喘息,因为阴影本身不会流汗,也不会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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