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化二十六年夏初，海陵县官道旁的茶铺，来了一行运镖车队。
队首是两名趟子手，一名扬旗，一名敲锣，锣响之后，二人齐喝唱道：“山外青山高，扬威借道！”洪若巨雷，如风呼号，再看旗上，赫然是“扬威”两字。
在他俩身后跟着一位娇俏女子，二十岁不到，她巴掌大的脸上杏眼灵动，只是轻抿嘴就露出两个梨涡。该女子正是扬威镖局的千金姚思悦，也是这趟镖的镖头。她身穿绯色劲装，一手持鞭，一手持绳握刀，神姿飒飒，赶着一辆珠围翠绕的马车。
姚思悦的车后还跟着两辆马车，车上四名镖师，皆是缁衣马裤，红布缠腰，护送着四只巨大箱子。
人少又招摇。
如果不是扬威镖局姚青山的名头够响，那只能是这群人的武功够高。茶铺老掌柜杜无眠看着摇摇头，觉得应该是前者，然后拎着茶壶，笑脸迎了上去……
车队尚未待多时，天边黑云翻墨，丽日下竟落了几滴雨。于是众人不再休整，纷纷穿戴好蓑衣斗笠，再给镖箱披上油布，继续向海陵县城行去。
海陵县城门口，大雨滂沱。
姚思悦在等城门卫查验路引，忽听身后响起恐惧的喊叫：“血！是血！这箱子在流血！”
她寻声看去，血水混着雨水，从马车甲板上流下，看着确实像从镖箱里渗出来。姚思悦还未及解释，城门卫的枪便架在了她脖子上，身后其他镖师趟子手也不例外。
门卫长将路引收好，让人把那辆汩汩淌血的马车先拖了进来，厉声道：“上去拆了看看。”
一名城门卫领命上车，半掀开镖箱上的油布，姚思悦苦于被制，无奈焦急大喊：“不能拆！我扬威镖局以信而立，货物未达绝不能拆！”那名城门卫不为所动，几下便把油布完全扯掉，然后准备撕开封条。姚思悦不由握紧腰间的刀，声音更加急切：“快住手！此物牵扯官家，若是现在拆了，你可得考虑后果！”
“等等。”显然这话起到效果，门卫长闻言立即叫停，慎重地看着姚思悦，冷声道，“姚镖头这么说，可有凭据？”
此时，那辆华贵靡丽的马车里传出一声哈欠：“怎么刚醒来就这么吵？”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掀开幔帘，从里面丢出来一枚玉牌，正砸向门卫长的胸口。
门卫长接住细看，然后一怔，青玉镂雕竹节海棠，中间阴刻四字“恪安侯府”，连忙双手奉回，语气也软下来，“敢问阁下是……”
那只手把玉牌收了回去，低叹一声：“时憬淮。”慵懒而快速，像又遇到一件无聊的事情，听着很欠揍。
不过在场可没人敢揍他，还得恭恭敬敬地把人请回县衙。
时憬淮，年二十三，恪安侯时尘绝的独子，文韬武略样样不通，只有一副好皮囊。因他爹横荡长驱枪在百战榜的缘故，江湖上也给了他一个诨名——百无一用玉面生。
正如各朝历史一样，总会有个功高震主的武将，而在嘉化帝这代便是恪安侯。时尘绝幼时便是嘉化帝的伴读，待长成少年，已然一柄银枪横荡鱼水帮三十六匪，长驱金珠银宝寨二十四盗。后来嘉化帝登基，时尘绝领兵在外抗击北留，战功赫赫被封恪安侯。等到近年无敌敢犯，战事平稳，嘉化帝念起儿时情谊，让他留在帝京，才发现儿子已被教养成一无是处的废人。
也因此，无论庙堂江湖，大家提起时憬淮的名字，总有种恨得牙痒痒般的遗憾。
恪安侯存着废柴也是柴，晒干了照样能烧火的心思，半个多月前，把时憬淮踢出家门，指明了去曲州城找扬威镖局送一批寿礼进京。
谁也想不到，第一次出远门的废物世子与同样第一次出远门的镖局千金，在海陵县遇到了第一件人生难事。
……
海陵县衙里，县令成甫阁正和县仓使核对县里存粮，忽然仓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成甫阁合上账本看向来人，此人身穿墨色捕快服，体形修拔，但是微喘粗气，面色焦急。
“桓征？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是有乔仵作消息了？”成甫阁快步走到他面前，离近了才发现这人浑身湿透，只因衣服颜色看不分明，额上不知是汗是雨。周桓征做捕快多年，向来稳重，此番火急火燎赶来想必是因为他失踪四日的姐夫乔连。
周桓征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急述道：“昭昭今早在家中收到这封信，上面写得云里雾里，但是有桥有莲，说不定与姐夫失踪有关，我们猜不透其中含义，来与大人商议。”
乔连是海陵县唯一的仵作，也许这行当不吉利，他无父无母，妻子也早早染病离世，家里只有十六岁的女儿乔昭昭，已经到了出嫁年纪，却迟迟无人上门议亲。还有就是他抚养长大的小舅子周桓征，同般窘境，虽说是一表人才，又在县衙里当差，但也被敬而远之。倒是成县令多年前说过未来有幸愿结为亲家，只是成甫阁一直无儿无女，乔家便当玩笑话，不再提起，但两家关系依旧交好。
此时，成甫阁慎重接过信，信封潮湿洇透，但好在信的字迹都还清晰。
信上只有一首词。
“灞桥难渡异乡客，柳绿莲渐开，子规啼悲血，雨似垂泪，道声声别离。”
虽说有桥有莲，但是此桥非彼乔，此莲也非彼连。
成甫阁又把信纸翻来覆去仔细看了看，确定找不出什么异常，才对周桓征道：“你们会不会想多了，这就是个普通的辞别信，许是谁错寄。”他把信收好，扯扯周桓征湿漉的衣肩，催道，“好了，别太敏感，你先回去换身干衣服，乔仵作的事我有数，一定帮你找到。”
“可是……”
周桓征话没说完，又来了一个急匆匆的汉子，叫嚷道：“果然还是得来这找到你，甫阁老弟，出大事了！”他边说边要拉着成甫阁往外走，“刚才城门卫来报，有一队镖师运着个带血的箱子进城，我怕拉一路吓到人，直接给扣在门口。”
说话的汉子正是海陵县巡检刘梁，他看到一旁的周桓征，下令道，“正好，小周你快去看看，赶紧都悄悄运回来。真是晦气，咱县里多少年没出过凶杀大案，再不久就是万寿节，可千万别在这节骨眼遇上。”
周桓征听得连忙跑去，脑子思绪万千……城门、灞桥、带血的箱子……好像桩桩件件都映照那封信。心跳如落雨的节奏敲击，他不敢耽搁，湿沉的外衣也裹不住愈快的脚步。
还未到城门口，身边经过了一辆奢华的马车，周桓征出于习惯瞥了两眼，驾车的是个从未见过的红衣小娘子，陌生人、陌生车马，放在平时，他会先拦下问询一二，只是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情。他一路狂奔，终于见到在一滩血水中停驻的镖车。
“开箱、查验。”周桓征的声音混着雨声，但是没有人动，可能是没有听清。于是他又高声喊了一遍“开箱、查验！”。
这下几个城门卫面面相觑，最终看向了门卫长，门卫长上前小声问道：“是上面的意思？”
周桓征疑惑道：“刘巡检命我前来查看血箱事宜，知县大人已在堂上等着了，为何兄弟们迟迟不动？”
门卫长听完，料想县令已权衡其中厉害，便朝身后几人挥手道：“既然是大人们的意思，那便上去开了吧。”
雨还在下，嘈嘈然吵得心焦，门卫长与周桓征并立一处，看着城门卫掀开油布，搬出那只血箱子，然后撕下封条，二人的心情随着刀劈铜锁的声音紧张到极点。
咔嚓一声，铜锁落地。
城门卫打开箱盖，却口若含石。
“头……您来看……这……”
周桓征闻言先一步扒开城门卫上去，见到了箱中情况——一具发白的男尸蜷缩其中，他的身下凝了褐色血皮，似层层波浪纹，印染在朱红的镖箱上。尸身的头颅侧偏朝下，被血覆盖看不出样貌，但他身上的衣物周桓征认得，正是姐夫失踪前穿的那件。
周桓征直接伸手向不明身份的男尸腰间翻去，门卫长担心他破坏尸身，连忙拽住。也不知周桓征哪来的牛力气，竟然手肘一顶让门卫长朝后踉跄几步，趁这间隙，他在僵硬的尸体腰腹处勾触到一只皮质的包囊，食指与中指用力摩挲，隐约仵作工具刀形状。
周桓征想站起来，双腿却不听使唤般软麻，又跌跪在镖箱旁，他抬头怒视四周，双眼猩红，厉声喝问：“镖头呢？镖师呢？他们人在哪？为什么放走？去抓过来！快去抓过来！”
城门卫垂首不动，毕竟抓个镖头容易，可有个恪安侯的世子在，谁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是不是刚才那辆车！”周桓征想起之前路上遇到的红衣姑娘，身后正跟着一队镖师装扮的人，腰牌隐约也是“扬威”二字，与镖车上的旗帜一致。
他撑着镖箱再次勉力站起来，低声念叨着：“我去把她抓回来……我去把……噗”没走出几步，喉头一股热血喷出来，与箱下流淌的血渐渐混作一滩。周桓征身体摇晃，几欲倒在雨中，门卫长上前一把捞起，再一掌劈向后颈，叫了两个城门卫将他抬去医馆。
“速把此事汇报给成大人，再喊上仵作过来验尸，其余人守好尸体，把剩下几个箱子也敲开。”
城门卫小声提醒：“头……仵作应该是叫不来了。”见识过周桓征方才的疯魔样，即便没明说，任谁都会意识到，镖箱里蜷缩的男尸便是他找了许久的姐夫——也是海陵县仅有的仵作。
如今，又有谁能来验这个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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