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办公室,柳维先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啧了两口才开腔。
“前段时间去西藏采风了?”
知道了还问。
陈慈坐在椅子上捶着小腿,低着头看也不看他,漫不经心回了个嗯。
“感觉怎么样,有收获吗?”
“不知道。”
手里的茶杯干巴巴端在手里,也不喝了,柳维皱眉看她,一脸不可思议。
“不知道?”
西藏之行,是采风,同时也是为了画出一幅作品,令柳维满意的作品、能够在新一届国际水彩大赛中脱颖而出的作品。
陈慈对获奖不感兴趣,可是显然,柳维不这样认为。
有无收获她不敢断言,只知道,驱使她踏入这个旅程的只有柳维对她的期望,别的其他,一点儿也没有。
她遥遥一指桌上的画筒,单刀直入。
“您掌眼。”
柳维拿过画筒,打开盖子,小心的把画从长长的圆柱体里抖出来,慢慢平铺在桌上。
和她以前的技法有所不同,这次的水彩夹杂有油画的凝重质感,画面中两名僧人在辩经,周遭环境都被故意虚化,氛围一下变得氤氲起来,焦点都在画中央。
桌前两人一坐一站。
柳维盯着画,许久不开腔,陈慈摸不准他的想法,抬眼试探性的看他。
“不好?”
柳维收回目光,把画重新卷起来塞进画筒,眉深皱着,还是沉默。
这下他不必开口,陈慈已经懂了大半。
气氛一下有些冷。
柳维拿起烟斗慢悠悠砸吧了几口才下定论。
“获奖有些难度。”
他看向她。
“我让你练素描你有在练吗?”
陈慈越过他,径直走去桌前将画拿了过来,脸上的表情淡淡的,没有任何起伏。
“在练。”
柳维满意的点点头,半晌又问: “听说你最近在帮一个电影画宣传图?”
陈慈略微顿首。
“是有那么一个。”
“你的心不静,别人限龄40岁,你不会真的要等到40岁再去获奖吧陈慈,23岁技惊四座、年少成名啊你!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天赋,多少年过去了,怎么混来混去,现在一身铜臭味,有点分不清轻重缓急。”
烟斗的把被紧攥在手里,柳维看向她的目光带着十二分的不满,怒其不争之意溢于言表。
见他这样,陈慈心中涌起一阵不适,两道细眉立刻凌厉起来。
“画画和赚钱。”
“我觉得这两者并不冲突。”
“不冲突你两个月了就交给我这种垃圾吗!你自己恐怕都不满意的东西你拿来糊弄我?”
“我看你这人飘了。”
柳维语重心长,嘴里全是规矩和教导。
“如果一个人满心都是往更高的地方去、往更高的地方去,却不注意自己的脚步,那她就会浮起来,双脚离地,连路都走不好,怎么往更高的地方去。”
埋头看着手里的画沉默。
陈慈想自己现在并没有很想往更高的地方去,只是这反驳的话她没有说出口。
走了两步将画拿着去了垃圾桶旁,边走边说:
“老师,其实你说错了,脚长我身上在走,我知道,稳得很。”
她态度悠然,从包里摸出打火机。
卷轴在她手里竖着,易燃的画纸底部一遇明火,疯了一样燃起来,金属色的光苗像条跃动的火龙,狠狠往上窜,不一会儿这幅凝聚了半年心血的作品就成了一堆灰烬,刚才还体态生动的僧人顷刻间化成了一摊飘飞的黑色碎屑,带着火灰的刺激味道直往鼻尖冲。
“你这是干什么!”
柳维气得拿眼瞪她,即便知道自己这个徒弟是个暴脾气,一向爱走极端,还是忍不住出声呵斥。
“沉不住气,哪还像个搞艺术的!还想得奖,门儿都没有!”
姿态妖娆的火影不停在陈慈脸上跳跃闪动。
她心里本来就有些不畅快,为了赶这幅画,花了大半年,画得也不是很开心,总觉得功利心太重了,烧了也好。
她不以为意的瞥了眼柳维,理所当然的开口:“不是垃圾么,垃圾不就应该这样处理,留着干什么。”
柳维气得又狠狠剜她两眼,腾的一下从办公椅里站起来,明显有些激动,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抬起烟斗抽搭一口烟又放下,态度全是隐忍克制。
“那你接下来准备拿什么参奖!”
拇指食指一捏合,将最后的火星子碾碎在两指间,指腹留下漆黑的一团渣。
陈慈拍了拍手处理干净,抖去身上的一层飞灰后,背起空画筒就往外走。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了吧。”
她言语间十分的随意,完全不考虑照顾她老师此刻的心情。
这崽子!还是一惯的随性自负、目中无人。
柳维感到一阵心梗,站在原地嘴都要被气歪了,两旁的白胡子随着急促的呼吸不停的颤动。
陈慈憋着一股气来,又憋了一股气走,心里说不上的没劲,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出门后就没断过,步子走得又急又狠,像是要去找人干架,一副姿态引得校园内的学生频频侧目。
不等她走到校门口,掌心紧握的手机就紧促的震动起来。
“你在哪呢?!”
手机还没挪到耳边,带有葛式特色爽朗又硬气的声音就咋咋呼呼的传出来 。
陈慈到停车场取车,左看右看也没看到收费的人员,涌起一阵烦躁,烧到末端的烟被她随手弹飞后,又马不停蹄的续上第二根。
懒懒散散背靠在车门上慢悠悠的抽,似是有点累,声音泛着疲软。
“怎么了?”
“我看见高阳了,和一个男人。”
葛立薇的声音透露着一股小小的亢奋,语气有些神神秘秘,像在说一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丑八卦或黄色笑话。
陈慈想起,分别的时候,葛立微说过今天她受邀去参加一个展。
因此推断她和高阳应该也是在同一个展上。
陈慈却只觉得这是一件太无关紧要的事儿,将肺里的烟重重吐出来,眉毛一挑。
“我又没限制他自由,他爱跟谁一起就跟谁一起呗,人还不能有个朋友了。”
猝不及防被好友刺儿了一下,葛立微在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秒,接下来的语气开始逐渐不平和起来。
也是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两性格不像还真凑不到一起。
“是啊,我看着他们拥抱接吻呢,就是这么个事儿,确实不太稀奇,毕竟干我们这行也不少见,只是一段时间不常见,我倒不知道陈慈你什么时候包容性变得这么强了。”
这次换陈慈愣住了。
电话里短暂的沉默一阵。
葛立微出声问道。
“要我把地址发你一个吗?现在过来?”
马路对面飞跑过来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收费人员。
陈慈扫了一眼,将手里的烟丢在地上,抬脚踩了上去,使劲儿碾了碾,语气淡淡的。
“不了,我对捉奸也没什么兴趣。”
比起这个她更想回公寓补个觉。
葛立微清楚她的性子,也知道她对高阳也没多少感情,反正该说的话也带到了,就不再提这事。
改口问她。
“画的事你老师怎么说?”
陈慈皱眉,这次语气里有了些情绪波动。
“没过。”
为了不触霉头,葛立薇再次识相闭了嘴,利落又换口风。
“晚上我有个客户酒吧开业,跟我去玩玩?”
蓝色制服跑得快,转眼就到跟前,陈慈应了声好挂断电话调出付款码给他扫。
交了费,上车利落打个弯,一踩油门拐出停车场,才到马路上就碰见个红灯,被迫又刹住。
校门口马路两旁尽是各种小餐馆,过了中午的用餐时间,人流明显变少,店外摆的餐桌几乎都空着,稀稀拉拉几个人。
不用刻意搜寻,一偏头,她就看见了那个黑色夹克,面前摆着一碗面,埋着头狼吞虎咽,看得人十分有胃口,好似他面前不是一碗面,是其他的奇珍异味。
肚子适宜的响起,提醒她一天都没吃饭。
二话不说,把车靠在路边就朝着那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许敬南正吃得起劲,忽然感受到自己对面落下一片阴影,诧异的抬头,下一秒,四目相对。
这里的空位还有很多,偏偏这女人就要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这小木桌四四方方的规整,但面积着实不大,两人对坐明显有些局促。
女人的红色路虎就停在一边,身上的裙子看起来也价格不菲,人看起来更是不好惹。
他下意识的端起碗往自己的身前挪了几寸,给对方多腾一点位置,也怕碗里的油水溅到她裙子上。
他可赔不起。
陈慈盯了一阵他面前的碗。
“什么面?很好吃?”
许敬南一愣,挨着回她。
“牛肉面,还行。”
店铺里面的老板把头探出屋外,向陈慈探寻的看过来。
不等对方开口,陈慈就指着对面的人先回答了。
“来碗和他一样的。”
有了她在,他的动作收敛了许多,不像刚才那样大快朵颐,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所幸碗里的面已剩不多,许敬南三两下捞了吃下就走,走到店门口给老板娘递过去一张二十元的纸币。
还是被雨淋的那身衣服,被下午的太阳烤干了,不像湿了那样紧贴着腿,但随着他走动,下面紧实的肌肉还是隐约可见。
陈慈大大方方的盯着他看,毫不露怯,男人一回头,两人的视线又对上一起。
他脸色平淡,并没有觉得她眼神冒犯,也不惊讶,扭头就走。
忽而身后有人叫他。
“哎!”
“借烟的!”
远处的男人停下脚步,回头诧异的看她。
陈慈指着碗旁的东西。
“你手机忘拿了。”
陈慈坐在原地,看着男人长腿一跨,飞快的到了眼前,弯腰的同时说了一句。
“谢谢。”
陈慈抱手窝在椅子里,眯着眼睛看男人越走越远,雨后的稀薄阳光淡淡打在她身上,那姿态像极了一只慵懒的猫。
视线里的肌肉线条绷紧了又放松,循环往复,陈慈盯得入神,最后被端面过来的老板娘挡去视线,只能作罢。
面吃到一半,桌上的手机密集的震动几下。
葛立微不去做狗仔真的很浪费她偷拍的天赋,陈慈盯着手里的照片不知该笑还是该骂。
一点儿多余边角料都没有,也不讲究什么技巧,两张相拥而吻的脸就这么直白的出现在她的手机屏幕,一点留白的余地都没有,挤满了她整双眼睛。
只看了一眼,她就移开了。
切换了聊天框,想给高阳发消息,转念一动,最后换成打电话。
第一次,被挂断了。
陈慈毫不犹豫重复打过去。
第二次,也挂断了。
这次陈慈没再继续,放了手机,耐心等对方给她回过来。
可等她吃完面回了公寓,又一觉睡到天黑。
高阳的电话依旧没来。
微信里倒是葛立微催了几道,问她出发没,多久到酒吧。
陈慈慢条斯理的起床,出门油门却踩得疯,顺着葛立微发来的地址,比意料中还早到十多分钟。
将车甩进停车位后,走入下沉广场,都不用可刻意寻找,打眼就看到一个仪态妖娆的横卧女性雕像。
陈慈甚至都没仔细看酒吧名字,就抬脚信心十足的走了进去。
葛立微站得老远,隔着人群蹦跶着跟她打招呼。
一件亮片的吊带衫,两根肩带细细的,深v的堆领,随着她招手的动作摇摇晃晃,大有往下掉的趋势。
一张红唇艳得魅惑,偏偏她又是个短发,这样的妆容一点儿也不显得风尘,反而有几分清爽的野性。
像是天生就适合这种场合。
内场里的卡座几乎都满了,但吧台人却不多。
陈慈都不用刻意数,算上她自己,一共就三个人,中间的位置是空的,像是刻意为她留的一样。
扫了一眼旁边的男人,浑不客气,径直就坐上去。
人还没坐稳,葛立微就示意她看着酒,猴急的奔厕所去了。
吧台调酒师看她匆匆忙忙的背影,笑得有些宠溺,也有些无可奈何。
陈慈不知道她没来之前两人发生了什么。
手里正忙,对方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快速低下去。
“朋友?”
“嗯。”
“喝点什么?”
他手里正巧完了一杯客人点的气泡酒,拿在手里往吧台放。
这调酒师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瘦瘦高高,正装打扮,手臂上绑着两个袖箍,为了方便调酒,将衬衫袖子扯上去不少。
身在浑浊环境,人却一股子禁欲的味道,是葛立薇喜欢的那种骚情感觉。
他手也好看,握杯子的手背绷起,上面有几道清晰可见的筋骨。
陈慈盯着看了一阵,模样认真,像是在思考。
“冰割威士忌吧。”
男人听后身形一顿,随即挑眉哼笑一声。
陈慈抬眼定定瞧他。
“你笑什么?”
男人转身往酒柜取酒,笑着应她。
“没什么,你挺会点的~”
陈慈听着他打趣的语气,拿过吧台上的烟盒,取了根烟捏在手里,没再说话。
等烟咬在了嘴里,才发现出门忘了带打火机,当即偏头,看向了旁边的男人。
“借个火。”
场中央正在玩游戏,许敬南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加上酒吧音乐和人声鼎沸,一时没听清旁边这个高高瘦瘦的女人在说什么。
他一脸疑惑,下意识向她那边靠拢,将耳朵递了过去。
“什么?”
陈慈歪了身子过去,这次声音特意大了些。
“借个火!”
字正腔圆、咬字清晰,像怕他还听不清似的,说得不疾不徐,透着一股子慵懒劲。
女人头发长得过分,随着她身体的动作轻微晃动,发梢垂下来扫在他手背,酥麻得泛痒。
许敬南挪开手,摸过兜里的打火机递过去,正在两手相接时,一束强光好巧不巧的打在了两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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