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日头偏西,阳光变得温和了许多,懒洋洋地斜照进院子,在老枣树下拉出长长的、歪斜的影子。陈望山午睡醒来,觉得屋子里有些气闷,便想出去走走,去老街上看看,买些牙刷毛巾之类的日用东西,也顺便看看记忆中的那些老店、那些熟悉的街景,是否还安然存在于时光的某个角落。
槐树巷依旧安静,只有几只土狗在墙根下晒太阳,见了他这个生人,也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走出巷口,踏入那条东西走向的主街,景象便截然不同了。这里曾是灵溪县城最繁华的所在,如今却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竭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街道两旁的店铺,十家倒有三四家关着门,门上挂着生锈的铁锁,或是用木板交叉钉死,橱窗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空荡荡的,映照着街上的行人寥寥。还在营业的,也大多顾客罕至,店主或趴在柜台上打盹,或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望着街心发呆,眼神空茫。只有几家经营了数十年的老字号小吃店和杂货铺,靠着街坊邻居几十年养成的生活习惯和人情往来,勉强维持着生计,门脸上那斑驳的招牌,像一块块岁月的墓碑。
他在一家曾经熟悉的“新华书店”门口驻足。记忆中,这里是他少年时代的精神乐园,他曾在这里如饥似渴地翻阅过《少年文艺》、《三国演义》的小人书,用攒下的零花钱买过一本心仪已久的《现代汉语词典》。如今,书店早已改头换面,变成了一家充斥着廉价塑料感的福利彩票站,里面坐着几个神情专注又带着几分麻木的中年男人,眼睛死死盯着墙上液晶屏幕里不断滚动、变幻莫测的数字,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和某种焦灼的气息。
一种物是人非的、淡淡的惆怅与悲凉,像初冬的凉气,悄然浸入望山的心头。乡村的空心化、传统商业形态的凋零、熟人社会的瓦解,这是他作为一个研究人文地理的学者,在论文和课堂上多次冷静分析、论述过的宏观现象和必然趋势。但当这一切不再是图表上的曲线和报告里的数据,而是如此具体、真切地呈现在眼前,化作一把生锈的铁锁、一扇钉死的木板门、一双无所适从的茫然眼睛时,那种感觉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法用理论消解的重量。这不只是经济结构的转型,这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场所正在加速崩塌,是一种熟悉的生活方式的挽歌。
就在这时,一阵与老街整体沉郁格调迥异的、充满活力的、带着电子扩音器放大效果的女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打破了这片暮气沉沉的寂静。那声音清脆、语速很快,带着网络语言特有的热情和煽动性,间或还能听到几声欢快的背景音乐和模拟的掌声特效。
声音的来源,似乎是老街中心那个废弃多年的老戏台方向。那戏台,望山记得,小时候逢年过节,会有县剧团来这里唱秦腔,演皮影戏,台下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是他童年关于“热闹”最鲜明的记忆符号。
他不由得循着声音走去。越靠近老戏台,那声音越发清晰。走到近前,他不由得愣住了,眼前的景象与他预想的任何一种可能都相去甚远。
老戏台显然被人精心整理过,台下的青石板广场打扫得干干净净,连杂草都被拔除了。戏台上,没有穿着华丽戏服、描眉画眼的演员,而是架着几个银光闪闪的反光板和造型专业的补光灯,一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正稳稳地固定在长长的金属支架上,镜头对准着台前。站在镜头正中央的,正是昨天在荆山顶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年轻女子——麦叶。她今天换了一件更显精神的玫红色羽绒服,衬得她的麦色皮肤愈发健康,依旧扎着利落的马尾辫,脸上化着淡妆,眉眼生动,正对着手机屏幕,也就是她口中的“家人们”,侃侃而谈,脸上洋溢着一种混合着自信、热情和些许表演痕迹的笑容。
“……家人们看过来!放大镜头,仔细看!这就是我们灵溪特有的‘牛心杏’制成的杏脯!纯天然,零添加!老人们用古法晾晒,不熏硫,不加糖精,吃的就是阳光和杏子本身的味道!你看这个色泽,自然暗红,你看这个果肉,软糯饱满!酸酸甜甜,一口回到小时候!有没有勾起你的童年回忆?”
她的普通话带着明显的灵溪本地口音,但流利顺畅,充满了网络主播特有的感染力和节奏感。她手里举着一包设计颇为精美、印着“灵溪山珍”字样的杏脯,对着镜头近距离、多角度地展示,动作熟练。
“再来!看看我们直播间今天的压轴宝贝!”她放下杏脯,又拿起一个色彩鲜艳、造型别致的香包,香包上绣着一个古装老者的侧身像,线条古朴,“这是我们灵溪的女工,一针一线,纯手工绣出来的‘针灸鼻祖’皇甫谧像香包!里面填充的是咱们本地产的陈年艾草,安神醒脑,驱蚊避秽,挂在车里,放在床头,或者送给长辈,都是既有文化品位又有实用价值的好东西!传统文化,时尚表达,把我们老祖宗的智慧带回家!喜欢的家人们,公屏上打个‘想要’!小黄车一号链接,直接上车!”
戏台旁边,临时支着一张长长的条桌,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农产品和手工艺品:红彤彤的苹果、金黄的小米、用古法压榨的胡麻油、手工纳的千层底布鞋、刺绣的杯垫、虎头帽……几个和麦叶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有男有女,正围着桌子忙碌地分拣、打包,动作麻利。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块红布横幅,上面贴着白色的方块字:“灵溪县乡村振兴电商服务站”。
这个充满现代商业气息和青春活力的场景,与周围古旧破败的老街、斑驳脱落的戏台墙壁、以及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属于旧时代的沉静气息,形成了强烈的、近乎荒诞的视觉冲击和文化错位感。陈望山站在不远处一株老槐树的阴影下,看得有些出神,心情复杂。这就是堂叔口中那些“不务正业”、“瞎咋呼”、“不像庄稼人本分”的年轻人正在做的事情?
那女子,也就是麦叶,很快结束了这场节奏紧凑的直播。她关掉手机和补光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细密的汗珠,脸上带着一场激烈战斗后的疲惫与兴奋。她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树下的、气质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陈望山,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咦?您……您是昨天在荆山上那位……?”她快步走过来,眼神明亮而坦诚,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好奇。
“是我。随便逛逛,听到声音就过来看看。”望山也笑了笑,走上前几步,“你是……在直播卖货?”
“对呀!”麦叶爽快地回答,语气里带着一丝自豪,“我们是县里支持的电商团队,主要就是帮乡亲们卖咱们灵溪本地的土特产和手工艺品。您是……外地来的?”她依旧打量着望山,目光敏锐。
“算是吧,也不算完全是。我是灵溪人,陈望山。只是很多年没回来了。”望山简单地介绍自己。
“陈望山……哦!我想起来了!”麦叶猛地拍了一下手,眼睛一亮,“您就是县里请回来开会的那个北京的大学教授?我在宣传海报上看到过您的名字和照片!怪不得觉得眼熟!陈老师,您好您好!”她的态度立刻变得更加热情和恭敬,还带着一丝见到“大人物”的兴奋。
“你好,麦叶。”望山点点头,目光转向桌上那些产品,“你们做得很好啊,很有想法。把传统的东西和最新的电商模式结合起来,不容易。”
“谢谢陈老师肯定!”麦叶听到夸奖,眼睛弯成了月牙,话匣子也打开了,“光靠老一辈种地、守着老手艺,真的很难挣到钱,东西再好,运不出去,卖不上价。年轻人都觉得没希望,只好往外跑。我们就想试试,能不能用现在年轻人喜欢的、新的法子,搭上互联网的快车,让这些藏在深山里的好东西被外面的人看到,认识,喜欢。也能让那些还愿意留在村里、有点手艺的叔伯姨婶们,多点收入,有点奔头。”
她拿起那个皇甫谧香包,递给望山看,解释道:“就像这个,以前就是端午节的时候,自家缝个简单的戴戴,辟个邪意思一下。现在我们找了村里几位五六十岁的老绣娘,请她们出山,根据县志上的画像,重新设计了图样,一针一线绣出来,再配上文化说明,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很多外地人,特别喜欢,说是‘有文化的伴手礼’。”
望山接过香包,仔细端详。绣工确实精细,针脚细密均匀,皇甫谧的形象清癯飘逸,带着一股魏晋风度,艾草那股特有的、清苦中带着安宁的香气隐隐透出,沁人心脾。他心中一动,这不正是他作为文化学者,一直在思考和呼吁的“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吗?那些停留在学术期刊和研讨会上的理论,在书斋里被反复推敲的概念,此刻,却在这些充满活力、敢想敢干的年轻人手中,变成了摸得着、看得见、甚至能创造经济价值的实践。
“思路非常好,方向是对的。”望山由衷地赞许,并随口提出了几个建议,“皇甫谧文化是灵溪最拿得出手的金字招牌,完全可以和本地的物产做更深度、更系统的结合。比如这苹果,可以挖掘一下皇甫谧注重食疗养生的记载,讲一个‘谧园佳果,自然养生’的故事;这小米,更是养生主食,可以打‘五谷为养,谧祖遗风’的概念;甚至这胡麻油,也可以联系古法压榨,强调其纯天然……”
他一口气说了几个想法,都是基于他对皇甫谧文化和地方物产的了解,既贴合历史文化,又符合现代市场的消费心理和品牌打造逻辑。麦叶听得眼睛越来越亮,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陈老师,您太厉害了!说到我们心坎里去了!”她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脸上因兴奋而泛着红光,“我们就是缺这种文化层面的提炼和包装!光会嚷嚷‘好吃’、‘好看’、‘纯手工’,总觉得深度不够,打动不了那些有文化品位、追求生活质量的消费者。您要是有空,能不能给我们团队稍微讲讲?就当给我们做个小培训,指点指点迷津?我们太需要您这样的专家了!”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期盼,像干旱的禾苗渴望着雨露。
望山看着麦叶那张因为梦想和干劲而闪闪发光的年轻脸庞,仿佛看到了这片古老土地上正在破土萌发的、新的希望与可能性。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点了点头,温和地说:“好啊,没问题。我也对你们做的事情很感兴趣,互相学习。”
正当两人相谈甚欢,就产品包装和文化挖掘聊得深入时,一个低沉而带着明显不悦的声音,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突兀地砸了过来:
“哼,弄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能当饭吃?能长庄稼?”
望山回头,看见堂叔陈守仁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提着一个打满了菜籽油的旧塑料壶,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他显然是刚从油坊过来,恰好看到了望山和麦叶相谈甚欢的一幕。他的目光扫过桌上那些包装精美的产品,最后落在麦叶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反感和质疑。
“老支书!”麦叶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像被寒风吹熄的火苗,但依旧保持着基本的礼貌,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倔强,“我们这不是胡闹,是在正经做事,想办法帮乡亲们增收。上个月我们通过直播,帮东沟的王奶奶家卖了三百多斤小米,价钱比往常粮贩子上门收的高出一倍还不止呢。”
“哼,投机取巧,不踏实。”老支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锐利地盯了麦叶一眼,又转向望山,语气带着长辈式的告诫和不容置疑,“望山,你是读书人,明事理,别跟着他们瞎起哄。庄稼人的本分,是把地种好,把粮食收回家。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长久不了。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不会错。”
说完,他不再理会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麦叶,对望山硬邦邦地说了句“家里烧上水了,等你回来沏茶”,便转过身,背着手,迈着惯有的、略显僵硬的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那油壶在他身侧一晃一晃。
气氛一时降到了冰点,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麦叶望着老支书倔强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撇了撇嘴,对望山投来一个苦涩的笑容,低声道:“陈老师,您看……老支书他一直就这样,看不上我们做的这些。他觉得只有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才算是正经营生,才是本分。我们这些,在他眼里就是不走正道。”
望山看着堂叔那仿佛凝聚了所有传统重量的背影,又看看眼前脸上带着些许委屈但眼神里更多是坚定和不服输的麦叶,心中了然。这不仅仅是简单的代沟,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两种对“生存”和“发展”的理解、两种文明形态在同一片古老土地上的正面碰撞与激烈交锋。堂叔守护的是土地的“形”,是那种看得见、摸得着、与自然节律紧密相连的实体劳作与传承;而麦叶们试图开拓的,是土地的“神”,是挖掘和重塑附着于其上的文化价值、情感价值,并通过现代流通渠道将其变现的可能。一个向内固守,一个向外链接。
他轻轻叹了口气,安慰麦叶道:“我叔就是那个脾气,比较固执,认死理。但他心眼不坏,是为村里好,只是看法不同。你们的方向,从时代发展的角度看,应该是对的,坚持下去,用成果说话。”
麦叶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嗯!我们会的!谢谢陈老师!”
那天晚上,望山坐在老屋那张八仙桌前,就着一盏发出昏黄光线的旧台灯,重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准备修改研讨会的发言稿。他删掉了原稿中大段冗长的、掉书袋式的理论阐述和文献堆砌,开始将这两天在灵溪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一点点地融入其中:老支书陈守仁那关于“活”的土坯墙的执拗信仰,荆山顶上那首苍凉入骨、唱尽生活本质的“荆山谣”,老街的凋敝与令人心酸的沉静,老戏台前麦叶那充满活力的直播间和年轻人忙碌的身影,以及那场发生在夕阳下、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无声却无比深刻的观念交锋……
他的论文,不再仅仅是关于皇甫谧地望的严谨考辨和灵溪历史文化地理的抽象再审视,它开始有了温度,有了呼吸,有了这片土地上现实的矛盾、挣扎、坚守与勃发的希望。他知道,他的归乡,正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将他深深地卷入一场关乎个人情感、文化认同与时代变迁的更深层次的思考与探索之中。而这一切,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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