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讨会召开的县宾馆会议室里,窗明几净,铺着暗红色绒布的长条会议桌摆成了庄重的“回”字形,桌面上摆放着清一色的白色瓷杯和矿泉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叶清香和打印纸的味道。主席台上方悬挂着红底白字的横幅:“皇甫谧文化与灵溪地域经济发展学术研讨会”。台下,坐着来自省内外的专家学者、县里的相关领导、文化界的名流,以及一些关心本地发展的干部和教师,济济一堂,气氛肃穆。
陈望山坐在发言席上,面前摊开着文件夹,里面是他修改过的讲稿。他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开浮叶,啜了一口略带苦涩的、貌似是碧螺春,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他看到了坐在靠前位置、穿着略显正式西装、眼神中带着鼓励的县文化局局长;看到了几位相熟或陌生的学者同仁,他们或低头翻阅材料,或凝神静听;他的目光继续移动,在靠近门口的不显眼角落,他看到了麦叶,她今天穿了一件素雅的浅灰色毛衣,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上,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毫不掩饰的期待,像是一个等待重要考试结果的学生。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最后排,靠近墙壁的阴影处时,他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屏住呼吸。那里,不知何时悄然进来,戴着老花镜,帽檐依旧习惯性地压得低低的,正是他的堂叔陈守仁。老人坐得笔直,双手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竹节拐杖,下巴微微抬起,脸上是惯常的、看不出喜怒的沉静表情,但那双透过老花镜片望过来的眼睛,却异常专注。他的出现,像一块突然投入湖心的巨石,在望山平静的心湖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一股混杂着惊讶、温暖、还有一丝莫名压力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
轮到他时,主持人用热情洋溢的语调介绍着他——“来自北京的著名大学学者、历史地理学专家陈望山教授”。在礼节性的掌声中,望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发言席的话筒前。他原本准备的那些严谨而略显枯燥的学术论述,此刻在脑海里变得有些模糊。
“各位领导,各位同仁,”他的声音通过话筒放大,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平和而沉稳,带着学者特有的清晰逻辑,却又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今天我发言的题目,原本是《皇甫谧地望考辨与灵溪历史文化地理再审视》,一个非常学术化,甚至有些刻板的题目。”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掠过角落里的麦叶和后排阴影中的堂叔,仿佛从他们那里汲取了某种力量。
“但在准备发言的这两天里,我放下了文献,重走了荆山,逛了老街,听了最地道的乡音,也见了一些让我感触很深的故人与新人。所以,请允许我今天稍微偏离一下原定的、四平八稳的讲稿,谈一谈我这几天,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一些新的、或许还不够成熟、但却无比真实的思考。”
台下泛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和交头接耳,有人面露好奇,有人微微蹙眉,似乎对这种临场改变既定议程的做法感到意外。望山没有理会这些细微的反应,他调整了一下话筒的位置,继续说道:
“我们谈论皇甫谧文化,往往习惯于聚焦于他彪炳史册的《针灸甲乙经》和《帝王世纪》,孜孜不倦地考证他隐居的‘甘棠’究竟在今天的哪一处山坳,辨析古密须国的城址还残留着哪些夯土的痕迹。这当然是重要的、基础性的学术工作,不可或缺。但今天,我想冒昧地问一句:皇甫谧的精神,那‘沉静寡欲,有高尚之志’的品格,那融汇百家、躬身实践、心系苍生的风骨,其真正的根脉,究竟在何处?它难道仅仅被封存在发黄的典籍里,被供奉在肃穆的纪念馆中,被镌刻在冰冷的石碑上吗?”
他再次停顿,环视全场,目光变得深邃而有力。
“我这几天走在灵溪的土地上,忽然觉得,答案或许不是唯一的,也远非如此简单。文化的根脉,是活的,是流动的,它就蕴藏在我们日常的生活里,在普通人的行动中。它可能就藏在一位老人,用最古老、最笨拙的夯土手艺,固执地修补自家院墙的那份近乎顽固的执拗里;它可能就回荡在荆山顶上,那位无名老人用苍凉的嗓音唱出的、词句粗粝、调子古老,却道尽了生活本质与生命韧性的‘荆山谣’里;它也可能,就迸发在老街那座废弃戏台前,一群被某些人视为‘不务正业’的年轻人,试图用小小的手机屏幕和直播间,为家乡土特产赋予新生命、寻找新出路的勇敢尝试与激烈碰撞里。”
他开始讲述老支书陈守仁的故事,不是作为某个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讲他对那堵“会呼吸”的、“活”的土坯墙近乎信仰般的维护,讲他那句平淡却重若千钧的“人不能忘了根本”;他描述了荆山顶上唱谣老人那空茫而又仿佛洞穿世事的眼神,以及那歌声带给他的、直达灵魂的震撼与共鸣;他也坦诚地提到了麦叶和她的电商团队,如何将皇甫谧的形象与小小的艾草香包巧妙结合,让古老的医者精神和养生智慧,以一种崭新的、亲切的、可感知的形态“活”在当下,试图连接起传统与现代、乡村与城市。
他没有使用任何晦涩复杂的理论术语,只是用平实而真挚的语言,像拉家常一样,娓娓道来他在灵溪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悟。然而,正是这种将高深学问与鲜活乡土、将个人情感与宏大思考紧密结合的讲述方式,反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染力。台下渐渐变得鸦雀无声,许多人放下了手中的笔,停止了窃窃私语,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眼神中流露出被打动、被吸引的神情。就连后排那位一直面无表情的老支书,此刻也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花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更加专注地投向了发言席上的侄子。
“所以,我认为,”望山总结道,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许,带着一种洞察后的清晰与坚定,“传统与现代,守护与创新,并非截然对立、水火不容。它们更像是我们脚下这片黄土地的沟壑与梁峁,看似高低对立,起伏不定,实则相互依存,共生共荣,共同构成了这片土地的完整面貌与内在张力。老支书守护的,是物质的根,是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让我们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锚’,它给予我们沉静的力量和身份的认同;而麦叶们努力开拓的,是精神的蔓,是那种面向未来、充满活力的、让我们能够走向更广阔远方的‘帆’,它赋予我们前进的勇气和改变的希望。锚,需要沉得深,扎得稳;帆,需要张得开,借得准。皇甫谧文化的根脉,不仅需要像老支书这样的‘守锚人’,用他们的坚守维系着文化的本源;也同样需要像麦叶这样的‘扬帆者’,用他们的创新拓展着文化的边界。而我们这些所谓的学者、文化工作者的责任,或许不仅仅是埋首故纸堆,更应该是努力去理解、去阐释、去连接这‘锚’与‘帆’,让文化的根脉,在时代的土壤中,吸收新的养分,发出新的枝芽,结出新的果实,真正地活起来,传下去。”
他的发言结束了。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几乎凝滞的寂静,仿佛所有人都在消化他话语中的含义。随即,如同积蓄已久的春雷,热烈的掌声猛然爆发出来,持久而真诚。这掌声,不仅是为他新颖独到的观点和视角,更是为他话语中流露出的那份对故土的深沉热爱、深刻理解与充满希望的洞察力。
散会后,许多人立刻围拢上来,与望山握手、交换名片、进一步交流。县里的领导紧紧握着他的手,连声说:“陈教授,您讲得太好了!给我们打开了新思路!这才是真正能把学术和地方发展结合起来的好文章!”几位学者同仁也纷纷表示赞同,认为他的研究“有温度,有生命力”。
麦叶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过来,激动得脸颊绯红,眼睛亮晶晶的,声音都有些颤抖:“陈老师,您讲得太好了!真的!说得我心里亮堂堂的,好像一下子把我们做的事情,提到了一个……一个特别明白、特别有意义的高度!谢谢您!”
望山笑着与她寒暄了几句,目光却始终不由自主地在散去的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堂叔已经不在那个角落的座位上了,仿佛他来的目的,就只是为了听完那一段发言。
他心中若有所失,空了一块,但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以堂叔的性格,能来,能听完,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最直接、最有力的无声表态了。他不善于,或许也不屑于用语言来表达赞许。
下午的议程是分组讨论,望山找了个借口没有参加。他按照之前的约定,特意去了老戏台那边找麦叶。电商服务站的几个年轻人都在,经过上午研讨会的精神洗礼,他们显得干劲更足了。望山和麦叶,还有另外两个主要负责文案和设计的小伙子,围坐在条桌旁,就着冬日难得的暖阳,开始深入探讨如何系统地为灵溪的几样核心特产挖掘文化内涵,设计一套更具吸引力和品牌价值的产品故事与包装方案。
望山凭借他深厚的学识和对皇甫谧文化的理解,引经据典,却又深入浅出。他为红富士苹果找到了“谧园遗风,自然天成”的定位,讲述了皇甫谧隐居山林、崇尚自然与苹果绿色生态的关联;为金黄的小米赋予了“五谷养生,谧祖遗泽”的概念,联系了中医食疗文化与小米的滋补功效;甚至为一罐土蜂蜜,他也挖掘出了“采撷百花,蜜蕴芬芳”的意境,暗合皇甫谧博采众长的治学精神。麦叶和她的伙伴们则从市场消费者的角度、从网络传播的特点出发,不断提出修改意见,哪些说法更接地气,哪些故事更能打动人,哪些设计元素更符合年轻人的审美。一老一少,一学一商,一传统一现代,两种思维碰撞、交融,竟配合得异常默契,不时迸发出新的火花。
讨论持续了整个下午,成果丰硕。最后,他们精心挑选了几样最具代表性的产品:一盒印着刚设计好的“谧园遗风”logo和简短故事的苹果,一袋包装采用仿古牛皮纸、题着“五谷养生”毛笔字的小米,还有那个最具文化代表性的皇甫谧艾草香包。麦叶找来一个用本地紫竹手工编织的、古雅精致的礼盒,小心翼翼地将这几样东西摆放进去,合上盒盖,然后双手捧着,郑重地递到望山手里。
“陈老师,”麦叶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更多的是一种期待,“这个……您看,方便的话,能不能……带回去给老支书看看?就跟他说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也是我们……我们想做的事情。”
望山接过那个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许多无形重量的竹编礼盒,立刻明白了麦叶的用意。这不仅仅是一盒包装精美的土特产,这是他们这群年轻人努力的成果,是他们试图理解传统、连接现代的一次具体实践,更是他们渴望得到来自土地最深处、来自像老支书这样的“守锚人”的认可与理解的一份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点了点头,语气温和而肯定:“好,我拿给他看看。”
提着礼盒回到槐树巷的老宅时,夕阳正好,将最后一片金黄毫无保留地洒满了整个院落。堂叔陈守仁依旧在院子里,这次不是在夯墙,而是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就着最后的天光,用浸泡好的柔软枝条,专注地编织着一个大概是用來盛放或者手提的篮子。他的手指粗糙却异常灵巧,金黄色的枝条在他手中上下翻飞,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金色的余晖勾勒出他佝偻而专注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祥和的光晕。
望山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个紫竹编的礼盒,轻轻地、几乎带着一丝虔诚地,放在堂叔旁边干净的石板案子上。
老支书手上编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慢了下来。他没有立刻抬头,也没有去看那个盒子,只是眼角的余光,似乎不经意地瞥见了那不同于往常泥土稻草的、精致的竹编纹路。他依旧不紧不慢地编着手里的东西,仿佛那才是天下最重要的事情,直到完成最后一个利落的收口,将多余的草茎用牙齿咬断,这才放下手中初具雏形的草筐,拿起搭在膝盖上的旧毛巾,仔细地擦了擦手,仿佛要抹去所有劳作的痕迹。
他这才缓缓地转过身,正眼打量那个静静地躺在夕阳余晖中的礼盒。竹编的工艺很精细,泛着天然的紫褐色光泽,透着一种低调而古朴的美感。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指甲缝里还嵌着些许泥垢的手,没有立刻去打开盒盖,而是先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遍遍地摩挲着那光滑冰凉的竹篾表面,像是在感受一件陌生而又熟悉的器物。
良久,他才用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有些笨拙地、轻轻地打开了盒盖上的小搭扣,掀开了盒盖。
里面,红艳饱满的苹果、金黄灿烂的小米、绣工精致栩栩如生的皇甫谧香包,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在竹盒的映衬下,竟显出一种意外的和谐与庄重。每一个产品旁边,都附着一张望山亲笔书写的、字迹娟秀而有力的小卡片,上面用简练的文字,解释着产品的文化内涵和设计理念。尤其是那个香包,皇甫谧的清癯绣像在夕阳下仿佛活了过来,艾草那股清苦安宁的香气,也更加清晰地散发出来,弥漫在院子里。
老支书的目光,最先落在那饱满的苹果和金黄的小米上,那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土地的产出。他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拂过,没有停留。然后,他的目光转向了那个香包。他伸出那双与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手,将那个小小的、精致的香包拿了起来,放在他那宽厚粗糙、布满生活印记的掌心里,轻轻地掂了掂,仿佛在掂量它的分量。接着,他做了一个让望山心头一紧的动作——他将香包凑到鼻子前,不是浅闻辄止,而是深深地、贪婪地、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那艾草的清香和其中蕴含的所有意味,都吸进肺腑深处。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有好几秒钟。院子里静极了,只能听到远处归巢麻雀的啁啾声和风吹过老枣树枝桠的细微呜咽声。望山站在一旁,屏住呼吸,心情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紧张、期待、甚至有一丝害怕,像是在等待一场关乎理念、关乎理解、关乎未来的、无声而又至关重要的审判。
终于,老支书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望山,也没有放下香包,只是低着头,目光久久地凝视着掌心中那个小小的、承载了太多意义的物件。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院子里空气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就在望山几乎要放弃等待,准备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时,老支书却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那个香包,如同放置一件易碎的珍宝般,重新放回了竹盒内它原来的位置。然后,他合上盒盖,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
他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远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荆山轮廓,那里的山脊线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坚定。他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语,声音低沉、含糊,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浑浊音色,却又异常清晰地传到了望山耳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
“这……这东西,是体面。”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飘忽,但听在望山耳中,却如同一声沉闷而有力的惊雷,在他心湖深处炸响,激起滔天巨浪。
体面。
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词,从一个一辈子讲究实在、反感虚华、信奉“力气是真,粮食是根”的老支书口中,用这样一种郑重其事的语气说出来,几乎是他所能给予的最高级别的、超越了一切具体褒奖词语的认可。它意味着,在他那固执而传统的价值体系里,他最终认可了,这不再是“花里胡哨”、“投机取巧”的玩意儿,而是承载了文化、体现了尊严、凝聚了心血、拿得出手的、属于这片土地的、值得骄傲的产物。这是一种价值层面的接纳,一种精神上的和解。
一股难以抑制的热流猛地冲上望山的眼眶,他的视线瞬间模糊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他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了一下衣角,生怕被堂叔看到自己此刻的失态。他知道,这简短的、看似随意的一句话,代表着那堵横亘在传统与现代、守旧与创新之间的、无形的、厚重的高墙,已经悄然松动,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种更深层次的、超越言语的传承与理解,在这个夕阳西下、暮色四合的黄昏,在这座安静的、飘荡着艾草清香的农家小院里,以一种最朴素、最中国式的方式,默默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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