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讨会结束后的第二天,灵溪下了一场入冬以来最透的霜。清晨推开门,院子里,屋顶的青瓦上,老枣树光秃秃的枝桠上,甚至墙头枯黄的狗尾巴草上,都覆盖着一层茸茸的、在初升阳光下闪烁着亿万晶芒的洁白。空气清冽得像刚滤过的山泉,吸入肺腑,带着一股凛冽的甜意。陈望山站在屋檐下,看着这银装素裹却又不同于真正雪景的景象,心中一片澄澈安宁。
堂叔陈守仁正在灶房里忙活,风箱呼哧呼哧有节奏地响着,铁锅与锅铲碰撞的声音,夹杂着葱花爆香的诱人气息,一同从门帘缝里钻出来,构成了一幅最具烟火气的乡村晨图。望山明天上午就要离开了。
吃早饭的时候,依旧是金黄的小米粥,暄软的馒头,只是桌上多了一碟堂叔自己腌的、切得细细的、淋了香油的芥菜丝,嚼起来咯吱作响,格外爽口。
“叔,我明天上午十点的车。”望山咬了一口馒头,就着脆生的芥菜丝,语气平常地说道。
“嗯。”老支书喝了一大口滚烫的粥,头也没抬,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表示知道了。他吃饭总是很快,很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
屋子里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咀嚼声。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堂叔花白的鬓角和握着筷子的、骨节粗大的手上。
过了一会儿,老支书放下空碗,用那块永远搭在膝头的旧毛巾擦了擦嘴,像是忽然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目光望着窗外明净的天空,语气平淡地开口:
“一会儿,日头再升高些,暖和点,叫上那个……麦叶丫头,要是她得空,一起上荆山走走。这会儿,景致透亮。”
“哐当”一声轻响,是望山的筷子头不小心碰到了碗沿。他猛地抬起头,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堂叔主动提出要和麦叶一起爬山?而且用的是“叫上”、“要是得空”这样带着商量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邀请意味的词语?他看向堂叔,老人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表情,但那双深嵌在皱纹里的眼睛,望向窗外晴空时,却少了几分以往的执拗和沉郁,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温和的澄澈。
“好!好!”望山连忙应下,生怕晚一秒对方就会收回成命,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某种尘埃落定的释然,“我这就给她打电话!她肯定有空!”
电话那头的麦叶,听到这个邀请,惊讶得在电话里“啊”了一声,然后是几秒钟的空白,接着是带着难以置信和受宠若惊的、略显慌乱的声音:“啊?老支书叫我?一起……爬山?真的吗?陈老师?我……我马上过来!十分钟!不,五分钟!”
于是,一个在灵溪县城槐树巷口集合的、奇妙的三人组合,出现在了冬日登临荆山的道路上。精神矍铄、步履稳健、拄着那根竹节拐杖的老支书陈守仁,自然而然地走在最前面,像一位熟悉每一寸土地的领航员。陈望山走在中间,心情如同这湛蓝高远的天空。而穿着一身轻便的深蓝色运动装、脸上洋溢着混合着紧张与兴奋光彩的麦叶,则小心翼翼地跟在最后,手里还下意识地捏着自己的衣角。
山路上的霜迹大部分已经融化,只在一些背阴的石阶边缘和枯草根茎处,还残留着些许湿滑的冰晶。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将整个山体照耀得清晰而温暖。老支书今天的话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些。他不再像往常那样沉默疾行,而是不时会停下来,用拐杖指着一处裸露的、形状奇特的岩石,或者一棵树干扭曲、满是瘤节的老松树,用他那带着浓重乡音的、有时需要仔细分辨的土话,讲一些望山和麦叶都未曾听过的、带着神秘色彩的古老传说,或是他年轻时在这一带开荒种树、抗旱防洪的真实故事。
“看那块石头,像不像个趴着的癞蛤蟆?”老支书用拐杖点了点路旁一块巨大的、表面布满苔痕的青石,“老辈子人说,这是当年玉皇大帝派下来,镇守达溪河的金蟾,贪恋这儿的风水,不肯回去了,就化成了石头。”他又指向山坡上一片看似普通的灌木丛,“五八年大炼钢铁,这面坡上的树差点都给砍光了,就那几棵老松,当时都标了号要伐的,是你爷带着几个老伙计,黑灯瞎火偷偷用锅灰把标号给抹了,才硬是保了下来……唉,一晃,都六七十年了……”
麦叶听得津津有味,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不时掏出手机,不是漫无目的地刷屏,而是认真地拍下眼前的风景,更多的是录下老支书讲述时那专注而布满风霜的侧脸和沉稳的乡音。
“老支书,您懂得真多!这些故事和老话,太宝贵了!”麦叶忍不住感叹道,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钦佩,“这些要是都能录下来,整理出来,做成小视频或者音频故事,放到我们的平台上,肯定好多人爱看爱听!比那些干巴巴的宣传资料生动多了!”
老支书从鼻子里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但语气里并没有丝毫的不悦,反而带着点“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淡然:“有啥好看的,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上不了台面。”
但他也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流露出反感或明确反对,只是拄着拐杖,继续不紧不慢地向上走。
登上山顶的“谒王坪”,天地豁然开朗。冬日阳光下的视野,比清晨时更加辽阔、壮美。整个灵溪县城、蜿蜒如带的达溪河、层层叠叠无边无际的黄土高原,在湛蓝如洗的天空下,呈现出一种洗尽铅华、沉静安详而又充满内在力量的美。风依旧从山谷间吹来,带着凉意,也带来了远处村庄依稀的犬吠和更显高远的天空的气息。
三人都没有立刻说话,静静地享受着这登顶后的片刻宁静,和眼前这片属于故乡的、百看不厌的壮丽画卷。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氛围,在三人之间缓缓流淌。
过了一会儿,麦叶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深吸了一口气,从运动服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显得有些紧张。
“老支书,陈老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弄了个东西,想请你们……听听。”
她点开了一个音频文件,然后稍微调大了手机的音量。
一阵音乐声从手机扬声器里流淌出来。前奏颇为新颖,是用了现代电子音效模拟出的、空灵而富有节奏感的风声掠过山脊的声音,夹杂着溪水潺潺、甚至还有几声悠远的鸟鸣,营造出一种既古老又充满现代感的意境。紧接着,一个苍凉、嘶哑、却极具辨识度和穿透力的嗓音切入了——正是那天望山在山顶听到的、那位无名老人演唱的原生态“荆山谣”的原始录音。但在这质朴、悲怆的原声之上,音乐编曲并没有简单地重复古老旋律,而是巧妙地叠加了麦叶和一个年轻男声用清晰普通话进行的、带有吟唱感和空灵和声的段落,以及更加丰富的、融合了现代电子节奏和传统民族乐器的配器。古老的、带着黄土颗粒感的调子与现代的、流畅的音乐元素交织、对话、融合在一起,既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有旋律的悲怆与辽阔底蕴,又巧妙地注入了一种向上的、充满希望与力量的节奏感和时代气息。仿佛古老的灵魂,穿上了一件新时代的衣裳,既熟悉,又崭新。
歌声在荆山顶上飘扬,乘着浩荡的山风,似乎真的要传得很远很远,越过千沟万壑,去往更广阔的世界。
“这是我……我找省城音乐学院的朋友,帮忙重新编曲制作的‘新荆山谣’,”麦叶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脸颊微红,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想着……光卖东西,可能还是不够。能不能……也用年轻人喜欢听的方式,让更多的人,不只是我们灵溪人,能听到我们灵溪的声音,听到‘荆山谣’,听到这片土地的故事……”
歌声在最后一个悠扬而充满希望的尾音中结束。山顶上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只有风声依旧。
老支书陈守仁,从音乐响起的那一刻起,就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面向着苍茫的远山,背影如同一尊沉默的山岩。他既没有表示赞许,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直到音乐声完全消散在空气里,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良久,一动不动。
麦叶紧张地看着老支书的背影,连呼吸都放轻了,手心里沁出了细汗。望山也屏息等待着,他知道,这或许是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一次“检验”。
终于,老支书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他没有看麦叶,也没有看望山,目光似乎落在虚空的某处,像是在回味那旋律中的每一个音符。然后,他抬起眼,第一次主动地、正面地看向麦叶,那双看惯了世事变迁的眼睛里,目光复杂,糅合着审视、理解、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放下了某种沉重负担的释然。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在这一刻都舒展了些许。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麦叶和望山的耳中:
“调子,”他顿了顿,仿佛在确认,“还是那个调子。”
然后,他看着麦叶,那双锐利了一辈子的眼睛里,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近乎长辈的、带着嘱托的温和:“丫头,路,认准了,就好好走。”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动的情绪,只有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两句话。然而,麦叶的眼圈却“唰”地一下红了,泪水迅速盈满了眼眶,她赶紧低下头,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地回道:“嗯!老支书,您放心!我一定……一定好好走!”
陈望山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和一种彻底的、如同溪水汇入江河般的释然与平静。他知道,他这次归乡,所寻找的、所期盼的、甚至未曾奢望的答案,在这一刻,已经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如同这荆山顶上澄澈的天空。
他的根,从未真正离开过这片土地。它不仅仅深藏在堂叔那“活”的土坯墙里,回荡在荆山古老悲怆的“谣”里,也生机勃勃地绽放在麦叶那充满现代气息的“直播间”里,回响在这首融合了古老与现代的“新荆山谣”里。它不仅仅是需要回头守望、小心呵护的过去,更是可以共同参与创造、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乡土的情怀,从来不是固步自封的怀旧与伤感,而是在深刻理解“根脉”之后,汲取其力量,更有底气、也更负责任地走向四方。无论他今后身在何处——是北京灯火通明的书房,还是灵溪这座安静的老屋,这片土地所给予他的精神滋养与文化底气,将永远是他力量的源泉,是他生命中无法割舍、也不愿割舍的厚重底色。
第二天,天色未亮透,东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寒气格外刺骨。陈望山提着简单的行李,踏着青石板上尚未完全融化的霜花,走向巷口。让他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是,堂叔陈守仁和麦叶,都已经等在巷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了。堂叔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戴着旧帽子,双手拄着拐杖,站得笔直。麦叶则穿着一件厚羽绒服,鼻子冻得有点红,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巧的纸袋。
“叔,我走了。您多保重身体,平时别太累着。”望山看着堂叔,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这最朴实无华的叮嘱。
“嗯,在外面,好好的。”老支书点了点头,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这次不是掸灰尘,而是轻轻地、在望山的胳膊上拍了拍,停顿了片刻。这个细微的动作,充满了长辈无言却深沉的慈爱与牵挂。
“陈老师,”麦叶上前一步,将手中的纸袋递过来,脸上是明朗而真诚的笑容,“这是咱们直播间新设计的几款产品小样,您带着路上看。我们‘灵溪好物’的直播间,永远给您留着荣誉顾问的位置!随时欢迎您回来指导!”
望山接过纸袋,感觉沉甸甸的。他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掠过堂叔沉静的面容和麦叶青春洋溢的脸庞,然后挥了挥手,转身拉开等候在巷口的出租车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发动,缓缓驶出狭窄的巷道,车轮碾过古老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忍不住回头,透过沾着晨露的车窗向后望去。巷口,老槐树下,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并排站着,在晨曦微光中向他挥手。更远处,荆山巍峨安详的轮廓在渐亮的天空中清晰起来,山巅仿佛披着一层淡淡的、金色的光晕。
他没有离别的伤感,心中反而充满了一种踏实而温暖的力量,如同冬日里怀抱的一个暖炉。他知道,他与这片土地的联结,经过这次短暂而深刻的归来,已经被重新锻造,变得更加坚实、更加深刻、也更加生动。它不再仅仅是记忆中的模糊影像,而是由具体的人、具体的事、具体的情感和具体的希望共同编织的、鲜活的当下与未来。
车子加速,驶过安静的老街,驶上新修的、平坦宽阔的柏油公路,将那座沉睡中的小城渐渐甩在身后。窗外的风景开始飞速后退,熟悉的黄土沟壑、梯田、村庄,一一掠过。
陈望山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首交织着古老苍凉与现代希望旋律的“新荆山谣”,悠扬,绵长,带着黄土的厚重底蕴与未来的无限憧憬,一路伴他前行,驶向远方,却又仿佛,从未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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