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三年,大旱。
好在江南多水,良渚城还不至于颗粒无收,但不少湖水也已见底,家家户户都在祈求天神降雨。
城门前的驿站旅人较多,商队在此摆起了集市,趁着盛夏旱情严重,商货被坐地起价,价钱较以往翻了十倍。
不少游人在此停留,被迫采买些高价口粮、布匹,做好离城前最后的准备。
容栩一身白衣,青簪束发,半披半散,后肩压着半人高的书箱,单论相貌便已惹足人眼,何况是这身书生行装。
手里的盘缠不算多,他徘徊了许久也没打定好买些什么。
“小公子,这是也要出城吗?”
闻声,容栩抬首,只见一名约莫至不惑之年的大叔,敞着衣裳,笑呵呵地走来。
这是卖货的商贾,容栩一眼便认出,只是他上下打量的眼神,令容栩不太舒服。
“小公子这身行头,莫不是要上京赶考去?真是天资聪颖,年少有为啊。”
既被说中,容栩恭敬作揖:“不敢当。”
大叔左顾右盼,又道:“鄙人鲁辽,是这商队的头目,老远就瞧见小公子一人,既无书童,也没备马,这一路上天气炎热,山路陡峭,没人陪可不行。正好我这队伍片刻后启程,到天京也就六七天。这样吧,我只收您一两银子,小公子盘算盘算,何不一同赶路?”
原来是为了生意。
容栩思量片刻,马车虽快,行程也舒适,但现在离春闱尚早,钱财总归是要紧事,得省着点花。
他摇了摇头:“谢谢领队好意,只是我……”
还未说完,鲁辽再次抢过话,神情一转凝重,阴恻恻道:“从咱们良渚到天京,中间是要经过浮玉山的,看你年龄尚小,未出过远门,或许没听说过,这浮玉山上常闹山贼,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你孤身一人在山里走上十天,怕是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啊。”
容栩知道这一点,但常言道,山匪里自古流传着一条规矩:不抢鳏寡僧尼,不劫学士行医。
况且自己手里还有朝廷发放的会试旗子,应是一路畅通才对。
“多谢提醒,”容栩作揖告别,“晚生心领了。”
身子将要转去,鲁辽不依不饶道:“小公子,你不怕匪贼就算了,难道也不怕山兽吗?”
容栩一怔,书箱里的东西铮铮作响。
“即便山匪有义,猛兽也无情,最近虎患频发,一路上被吃去了不少人呢。”鲁辽指向商队马车,以及前面一排镖客,“这队伍可是我从镖局花大价钱雇来的,别说老虎了,山贼来了也给他屠个干净。我看你长相出众,还是个有文化的读书人,我折个价,收你800文,算是做个赔本的买卖。”
这哪里赔本了……
容栩心中思虑,山匪终归是匪,最多也就劫个财,可若是被野虎盯上,那就因小失大了。
无奈之下,他妥协了。
一手交钱,一手放货,待容栩走到车旁,这才瞧见厢子里已坐有两人。
一名小和尚,一名老郎中。
鳏寡僧尼,学士行医,这是要凑全的意思啊……
郎中:“你看,我就说他一定会再找个书生。”
和尚:“所言极是,阿弥陀佛。”
容栩:“……”
容栩这才摸清鲁辽的意图——赚钱是小,找一些山匪不抢之人一路陪同,保护商货才是大。
真是一举两得。
天色忽而转阴,云尾如钩,薄而透亮。
燕子不飞城墙,反而从城门下跃过。
商队继续买卖,忽然集市嚷嚷起来,只听鲁辽高声一吼:“钱不够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们都是明码标价,少一文都不行!”
循声而望,鲁辽对面跪着一位老妇,正哭喊着,急得声泪俱下:“这已经是我全部的家当了,以往这价格能买三袋粟米呢,贵人您行行好,我就要两碗,烂的霉的我都要。”
“不卖!以往是以往,现在是现在,我要是放价了,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求求您了贵人,我那恶疾的孩子要是再不进些吃的,就要撑不过今晚了。”
鲁辽一脚踹开抱住其大腿的妇人:“与我何干?我告诉你,这批粟米我就算一把火烧掉,也绝不贱卖一文钱!”
集市本就聒噪,此刻更加难耐。
“还差多少,我补上就是了。”
场子静下,容栩安置好书箱,从中拿出一锭银子。
瞧见又有生意可做,鲁辽立马笑意盈盈:“看来小公子还是个菩萨心肠呢。”
老妇几欲叩谢,却被容栩连连搀起:“善人,能不能再帮帮我,再给我一些水。”
水,这是大旱里最稀缺的物资,然而容栩将水壶慷慨递过。
围观众人唏嘘几声,皆认为此举愚不可及。
容栩没有理会周围人的白眼,耐心道:“若是这些水还不够,今夜将锅碗瓢盆等悬于房顶,或放在院中,明早的水便足够你用了。”
说完,他重返车内。
闹事结束,心中释然。
小和尚年龄十岁余三,他双手合十,嗓音稚嫩道:“都说相由心生,看来此言不谬。施主这般乐善好施,日后必能会元上榜,一举夺魁!”
容栩礼貌回笑:“那就借你吉言。”
唯有那郎中对此不屑一顾,抹了把汗,催促道:“领队,还走不走了?天京还有病人等着我呢,要是耽误了可怎么办?”
“走,走。”鲁辽骑上马,示意队伍准备出发。
不一会儿,镖局打手们拉着数十辆马车,浩荡启程,不急不慢地离开了良渚。
一出城门,容栩掀开车帘,望向巍峨的城墙。
离乡背井,这是寒窗苦读的宿命,只是不知此次离去,何时才能重回故土?
一路上大地龟裂,河干井枯,民无死所,饿殍遍野。
窗外触目惊心,小和尚喃喃诵经,似乎在为亡魂超度。
郎中也默默叹息道:“有道说是小皇帝犯了天冲,自燕宫之变登基后,老天没给过好脸色,文安三年内大旱不断,据说岭南的镇子都易子而食了。”
要在以往,议论朝廷的话是不能乱说的,可如今这世道早已哀鸿遍野,民怨冲天,皇帝不过和容栩一样年满十六,且手无实权,治国无方,说也就说了。
“这些野骨可并非全是饿死的,也有些是被山贼抛尸在这儿了。”
鲁辽在厢外砸吧嘴,把山贼们所做的恶事奚落了一遍。
“浮玉山上那伙人可不是好惹的,良渚的官兵清剿了一次又一次,要么有来无回,要么无功而返,以前那山上没住人时,可是块儿风水宝地呢,也不知从何时起,这帮人占山为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害得我们商队只能绕路,亏了本钱。”
郎中不解:“既然如此,今日你怎么还要走这里?”
鲁辽得意笑道:“我一有打手,二有你们,山贼必然望而生畏。再说了,这批货物可是朝廷冯大人的,谁敢以身试险?”
小和尚惊道:“既是朝廷的物资,你怎么能坐地起价?”
鲁辽又道:“倘若起价的就是冯大人呢?”
闻言,众人一阵唏嘘。
只是听说朝廷昏庸,官吏贪贿,却没想到已经腐朽到这般地步。
流云聚拢,山呈雾色。
容栩侧身看天,听着他们一问一答,不多言。
“诶对了,小公子,”鲁辽一转话题,“你说把东西放在院里,明天就能有水,是什么意思?”
容栩开口道:“今夜有雨,可接水而用。”
雨水?
郎中嗤声一笑,捋了捋花白胡子:“你难不成赶路犯困了,这旱情正旺,怎会突然降雨?”
小和尚也挠了挠头,满脸疑惑:“施主莫非是在说笑?”
容栩抬手指向帘外,神态自若:“常言道,凡候雨,以晦朔弦望、云汉四塞者,皆当雨。如今积云在天,形如水牛,不出一日必大雨。”
郎中驳斥道:“这大旱断断续续,每次阴云都是打几声闷雷,风一吹,云就散了,一滴水也没有,以云之异状来辨雨,谬论!”
容栩淡然一笑,再解释道:“不只是云,远山成黛,意为有雾,久晴大雾必阴,久雨大雾必晴。想来是旱了太久,积云成雨,又跃不过浮玉山之高耸,索性在良渚降下吧。”
话毕,众人哑口无言,啧啧称奇。
日薄西山,官道曲径通幽,参天古木遮云蔽日,迫使马车点起了灯笼。
花木渐黑,十里见不到一人,山路无雨,潮气湿衣。
“都警惕着点,”鲁辽对商队高喊一声,“这边就是浮玉山的地界了。”
马车摇晃,队伍走得如履薄冰,车内众人昏昏欲睡,唯有容栩在默读《礼记》。
一路上,除了马蹄哒哒,只剩凉风瑟瑟。
刹那间,帘外火光四起,刀光剑影中,乍起一声声怖人惨叫。
这阵势突如其来,商队像一只惊弓之鸟,被扰得措手不及。
“山贼来了!山贼来了!”
呼喊声由远及近,鲁辽立即高喊:“保护商货!保护商货!”
容栩心中一惊,急忙扶稳车架。
打斗厮杀此起彼伏,小和尚和老郎中瞬间清醒,面面相觑。
“外面怎么了?”郎中急问道。
容栩微微掀开帘子,往外瞄上一眼。一名镖客撞向马车,旁边一人蒙面持刀,白刀进红刀出,血滴溅在帘子上,呈一条直线。
这暴戾恣睢的模样,果然是山中的匪贼。
容栩吓得缩回手臂,倒吸一口寒气:“山匪来了。”
此话一出,另外二人皆是大惊失色。
小和尚抄起念珠,手指捻得越来越快:“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郎中自我安慰道:“没事没事,匪贼里有规矩,他们不抢我们。”
就在这时,帘子被陡然掀开,鲁辽猛地抓住了离他最近的小和尚,欲将人拽下车厢。
小和尚受到惊吓,尖叫着乱蹬两腿,佛珠散了一地。
郎中见状,急忙拉住小和尚的胳膊,怒斥道:“你做什么?”
鲁辽急声道:“给我下来!”
车厢剧烈摇晃,仿佛天旋地转。生死有命,谁也不知道此刻离车的下场。
小和尚年少,容栩于心不忍,便道:“放开他,我跟你下去。”
有了这句保障,鲁辽才不浪费时间,一把薅住容栩,硬生生把他拽下了车。
容栩踉跄两步,差点摔倒。
车外混乱不堪,灯笼七零八落,货物被一抢而空。所谓的精良镖客,几乎被悍匪屠尽,地上的尸体横七八竖,皆是残肢断臂,不敢反抗的商人们被按在地上,大气不敢喘。
风一吹,浮动的血腥气儿令人作呕。
鲁辽高声一吼:“你们看好了,随我同行的人员,是参加春闱的学士,车里还有去往天京的僧尼和大夫,你们这群匪徒,还不给我速速住手!”
这话似乎起了威慑,几名蒙面的山匪们愣了一瞬。
起作用了?
容栩吊着半口气,然而事与愿违,山匪们举刀走来。
看这架势,不像是会遵循传闻里的规矩。
“你、你们别过来!”鲁辽不断后缩,却将容栩像盾牌一样顶在身前,“这可是中了乡试的举人,是朝廷记录在册之人,你、你们胆敢……”
容栩全身发颤,倘若一个不长眼的乱刀砍下,自己岂不成了孤魂野鬼?
他想要跳回车上,无奈被鲁辽死死推着,动弹不得。
山匪们并未被这身份所吓到,反倒一个个眼神明亮,似乎恨不得把朝廷之人杀之后快。
一声号令,又有十多名匪贼从一旁的暗道冲出。
原来这里早已被埋伏,不然对方区区十几人,又怎能拿下如此庞大的商队?
眼看逃离无望,能保一个是一个。
容栩斜头瞧了眼厢内,示意他们驾马离去,但小和尚不愿抛弃他,郎中也没有会意,二人都没有采取行动。
就在山贼将要过来时,容栩用力一脚踢在了马腿上。
马儿受了惊,带着车厢撒腿开跑,趁着还未被包围,一路冲了出去,疾行于夜色之中,消失在了幽深的官道。
山匪们无心去追,他们更感兴趣的,是余留的人质与货物。
为首那人身材魁梧,一拉面罩,露出拉碴胡子,厉声道:“把他们都给我装起来,带回寨子里去!”
“是!”蒙面的小弟们应道。
“你就别去了,”大胡子走向容栩,“去了也是死,不如死在这儿。”
容栩惊慌失措,顷刻间手起刀落,滚烫的血液喷了一地。
可他却完好无损,回头一看,鲁辽已被抹了脖子,头颅落下,连声惨叫都来不及喊。
惊魂未定,一张渔网从天而降,网住了容栩的身子。
他回过神来,拼命挣脱,粗制的麻绳划破常年捧书握笔的手,留下的口子血迹斑斑。
紧接着又是迎头一棍,血汗交杂,从脸颊滑落。
容栩眼前逐渐模糊,力气也顺势消散,随即瘫倒在地。
霎时,惊雷轰鸣,如万弩齐发,荒芜了疮痍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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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浮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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