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曳,映照于将醒未醒之人。
两眼未睁,双耳先闻,迷迷糊糊中,容栩听到了几句对话。
“这回多亏了咱二少主,先是按兵不动,再来一计瓮中捉鳖,要不然早一分截不到,晚一刻放跑了。”
“废话,咱二少主可是当过少将的人,对付区区几名镖客,那不是小菜一碟嘛。只是二少主坏了规矩,虽是大捷,却被寨主罚在后山思过呢。”
容栩慢慢睁眼,这里是一间木屋,桌上只点了根蜡烛。
门是关着的,守门二人站在外面,还在悄声聊着。
“挨罚?就因为抓了个赶考的举人?要我说,二少主明明立了大功,这么点小事就要受罚,我都想替二少主喊声不公。”
“是啊,没办法,谁让那举人是要去朝廷的,二少主挨了罚,定然生了一肚子气,等二少主回来后,怕不是要把抓上山的全杀了,明天下酒吃呢。”
全杀了下酒吃……
吃、吃人?!
容栩瞬间清醒。
书上只说过山贼烧杀抢掠,从没提过剖腹剜心啊……
不能,绝不能坐以待毙!
下山?报官?
总之先得离开这里。
由于双手被反绑,容栩从地上艰难坐起,好在身后就有一根方柱,他尽量压着声音,以细微的力气,一点一点地磨着粗绳。
方柱的木屑簌簌而落,尖角甚至变得圆滑,不出片刻,绳子便断了。
“那屋里的这举人,你说咱们可怎么办?”
“那得看他落在谁手里了,寨主心善,八成会放了,还会赠些银两,大少主懒得理会这等琐事,估计会一刀了事,二少主就不清楚了,说不定会抽筋剥皮,以报私仇。”
容栩一阵毛骨悚然,这二少主不仅心狠手辣,更是杀人如麻。
时间不容耽搁,他背起书箱,蹑手蹑脚地走到另一侧的窗边。
从这里翻出去,应该不会被发现。
虽是盛夏,方圆却发寒,想来此地必在深山某处,再瞧这夜深程度,估摸着是子时初起。
今日初三,子时的蛾眉月应从西北亥方升出,而官道在南,因此要背月而行。
粗略分析一遍,容栩找到了逃跑方向。
可好巧不巧,他刚一推窗,忽而吹来一阵大风,掐灭了桌上的烛火。
周遭立刻黑暗,唯有一冷月光灌了下来。
这一瞬间,容栩心都凉了。
守门两人发现屋子熄了火,疑惑地推开门,恰好看到一人笨拙地跳出窗户,再往质子本该躺的地方一看,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一根断绳。
“站住!!!”
双脚落地,容栩拔腿就跑,他不敢走大路,于是向着杂草丛生的小径跑去。
身后杂声渐起,人人高举火把,沿着大路追来,边追边喊:“那举人跑走了!快快搜山!”
与此同时,阴云蔽月,似乎老天也在作对,模糊了逃生的方向。
容栩明白,预测的那一场雨要来了。
突然,几声鸟鸣吸引了他的注意。
叫声婉转,高亢明亮,像鸱鸮的声音。
容栩循声而去,前方出现了一片合欢林。
他二话不说,一头扎进密不透风的树林,或许有树的阻挡,更易避开追捕。
仲夏,合欢花开得正旺。
花枝长短不一,即便被绊倒,容栩也绝不停留,撑着力气继续向前。藤条若划过白衣,白衣便裂出长口,若划过脖颈,脖颈便渗出血丝。
头顶的乌云正在布局,将要下一盘黑白棋雨。
树木高耸,迂回的路像一座八卦阵,兜兜转转不知哪里是出口。好在耳畔有鸟鸣啾啾,这声音在此刻成为了指引方向的月亮。
稀奇的是,每隔几棵树,地上便会有一排水缸,有的空,有的满。
容栩顾不上观赏,两股发酸,拼命狂奔。身后的火把宛如繁星,正以燎原之势快速袭来。
轰隆一声,一道明灭的银线划破天际,而那鸱鸮毫不畏惧,依旧引吭高歌。
终于,在转过千百棵树后,容栩气喘吁吁,满怀希望地抬起了头。
在千万朵合欢花间,有一名少年正潇洒地躺在树枝上。
见到少年的一瞬间,一颗水滴落在眉梢,夜雨随之而落,顷刻间打湿了整片花林,冲洗了留下的脚印。
旱了三年的文安,迎来了第一场雨。
树上的少年一身玄色衣裳,身长体健,他枕着双臂,翘着右腿,漫不经心地睁开双眼,满脸写着恣意洒脱。大风吹乱他抹额旁的碎发,却难掩一身勃勃英姿。
少年不再吹哨,吐出衔在嘴角的花叶,向树下斜了一眼,随后又闭上了。
他的姿势虽放浪不羁,右脚踝却被绳子捆在了树干上。
看来这少年和自己一样,也是被绑上了山。
容栩随手捡起石子,割断了树干上的绳子,二话不说将人推下了树枝。
帅不过一炷香,少年毫无防备,好在功夫了得,反应极快,踉跄站稳,不然就要摔趴在地上。
“你做什么?!”
少年举起拳头,刚要发火打人,手腕却被容栩握住,接着被迫向前跑去。
“诶……等等!”
容栩一回头,却瞧见火把几乎包围了树林。
他四下张望,不知能躲到哪儿去,于是带着少年跑到水缸边,低声嘱托道:“你先进去!”
少年站在原地,满脸困惑。
容栩见他不动,急得使劲拉他手臂:“快进去啊!”
这书生力气不大,毫无威胁之意,少年趔趄两步,瞧他好玩,倒也不推脱,听话地钻了进去,想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容栩转身去找盖子,可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合适的,眼看追捕的人马已经进入树林,他没有办法,只能抱起一个大小差不多的盖子。
他也迅速钻入缸内,躲在里面调整盖子的位置,可不论怎么摆放都无法盖严实。
一旁的少年看他急得满头是汗,茫然中似乎明白了一点。
容栩别无他法,最后选择将盖子盖在了少年的头顶,自己这边露出不小的缝隙,他索性一蹲,把书箱往头上尽量遮去。
水缸本就不大,二人几乎贴在一起。
少年不解地看向容栩:“你这是在救我吗?”
容栩点了点头。
少年追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容栩摇了摇头。
水缸内静默片刻,仿佛世间只剩下窸窣细雨,动听得像一曲汉宫歌舞。
少年向上一指:“你把盖子遮在我这边,就不怕自己被发现吗?”
“怕,”容栩瑟瑟发抖,老实回答,“但是我没有你高,不会轻易被发现的。”
说完,他双手抱住膝盖,缩了缩脖子,尽量低头,把脸埋在双臂之间,显得更加小巧。
他又怯生生地补了一句:“若是我被发现了,你千万不要出声,你在盖子下面,他们不一定会发现你的。”
眼前这人即便吓破胆子,却还在想怎么罩着自己,少年觉得甚是有趣。
“刚刚那鸱鸮声,是你发出来的吗?”容栩问道,委屈的声音带着被骗的埋怨。
“是啊,”少年讲得得意,又故意模仿了一声鸟鸣,“像吗?”
容栩赶忙示意他别出声,怎么这种时候还能开出玩笑?
脚步声纷乱,踏碎了被雨打落的枝叶,追捕声逐渐靠拢,就在几步之外。
“肯定在这树林里面,你们去那边看看,咱们分头行动!”
容栩浑身颤抖,心里祈祷着不要被人发现。
少年配合地保持安静,深邃的眉眼打量着眼前之人。
一闪而过的火光从水缸旁边略过,照亮了容栩几乎失色的面容。
这是少年在黑暗中第一次看清容栩的面貌。
这书生长了张无可挑剔的脸,眉弯如叶,一双眸子柔和得要滴出水来,侧容更似《史记》里秦赵之争的和氏璧,只不过代价远胜于十五座城池。
少年呆住了,以往听过的话本子里绝色美人的脸,在这一刻都有了长相。
样貌虽然无缺,但他襕衫脏污,衣袂破烂,脂玉般的侧颈与手腕上皆是血痕,像窑烧的釉里红瓷。
这副落魄的怜爱模样,让少年产生了一种男人天生拥有的保护欲。
待到附近的人走远,少年忍不住问道:“你就是今晚被抓上山的举人?”
容栩抱着发颤的身体,再次点头,他意识到少年在看自己,反问一声:“那你呢?你是商队里运送货物的镖客吗?我好像没见过你。”
这把少年问住了,他支吾两声,眼神一转,道:“我、我是之前被抓上来的,你没见过很正常。”
火光走远,周边再度陷入黑暗。
缸内又是安静了片刻。
“喂,”少年开口,打破了久违的尴尬,“你叫什么?”
这语气实在不礼貌,容栩抱紧身子,没有相告。
少年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只以为这书生害怕,用胳膊肘轻轻顶了下容栩:“吓成哑巴了?”
容栩缩了缩手臂,并不理会。
很快,又一队人折返归来,这回除了脚步声,还有刺耳的打砸音。
容栩睁大眼睛,怀里像惴了只兔子,他从地上坐起,半蹲在缸中,视线刚好能跃出缸面。
十几人正拿着棍棒,向这里聚集,每走到一处,水缸便会被随手打烂。
“砸!那小兔崽子一定就在林中!都给我砸!”
噼里啪啦,瓦缸碎了一地。
包围圈正在缩紧,看到这一幕,容栩大惊失色。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容栩再次蹲下身,他自知逃离无望,不能因此耽搁了少年。
于是他擦去额头与侧颈的血,重新背起了书箱。
少年不知他是何用意,只瞧他深吸一口气,倒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
“我去引开他们,等他们走后,你要往南跑,那里是官道,可以逃出这里。”
容栩转身看向少年,语气郑重,他抬起手,用掌心试探雨水的大小:“常言道,东云长,有雨不过晌。这雨不会下久,最多一个时辰。浮玉山北高南低,雨停之后,积水汇聚成溪,将一路向南,若是你迷了路,就按照这个办法走。”
少年半张着嘴,不知所措。
容栩眨了眨眼,不自觉地泛起了泪光,哽咽道:“等你出了山后,记得去报官,记得来救我。”
少年一头雾水,他甚至不清楚讲话之人到底是胆大胆小,说他胆子小,他却敢牺牲自己来救人,说他胆子大,他一尘不染的眉眼里还浸着泪珠。
嘱托完,容栩一咬牙,起身翻出了水缸。
少年刚要抬手阻拦,可他的动作还是慢了。
容栩把盖子重新盖在少年头上,他看向缸内的人,轻轻笑了笑,似乎在做最后的诀别。
他也回答了少年刚才的问题。
“我叫容栩,年方十六,良渚人氏。”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跑去,边跑边拍打沿路的水缸,故意发出很大的动静。
大队人马闻声回头,瞧见他后,一声令下,全军出击,没有人继续顾及林内的水缸。
嘈杂之中,少年猛地推开盖子,从缸中站起,望向那名奔跑的书生。
他的背影像一朵被风雨打落的合欢花,带着渺茫的希冀,飘向浮玉山中。
盛闻:这书生人美心善,知识渊博,不娶回花寨当夫人,亏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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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及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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