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早雾未散,夜雨使寨子一尘不染。
容栩迷蒙着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榻上。
晨色从镂空的雕花窗桕渗入,照得明晃。屋子不算大,却很精致,桌案床榻一应俱全,弥着一股檀木香氛。
有一瞬间,容栩以为自己来到了极乐世界。
伤口已被包扎,身上也换了新衣,他东张西望,忍痛爬下床,扶门走出屋子。
这是一栋木质别院,四面被绿竹环抱,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入院的匾额挂着浣月斋三字,东房西厢,设施齐全,倒是个风雅讲究的住所。
大门一开,一名身材娇小的婢子走入斋院,一见容栩,喜道:“公子,您醒了。”
容栩满是困惑地看着她。
“我叫青萝,是负责照顾你的婢子,”青萝笑得灿烂,“这是刚做的早饭,葱饼和白粥,你在这里安心养伤,有什么吃不惯的就和我说,千万不要客气。”
她把碗筷放在桌上,再定睛看向容栩:“你身体不适,要不,我来喂你?”
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容栩一惊,连连摇头。
“那你快趁热吃下,等会儿我还要去做农活呢,”青萝咧嘴笑道,“昨夜那场雨可真及时,稻苗一定又能长上几寸。”
这姑娘倒是活泼外向。
容栩宽心,谨慎问道:“青萝姑娘可知这是何处?我为何会在这里?”
“这是花寨,二少主的地盘,”青萝托腮思索,“至于你是怎么来的嘛,我只知道是二少主把你带了回来,他要我从今日起负责你的起居。”
“二少主?!”提到这吃人的怪物,容栩便一阵心悸。
“是啊,”青萝道,“你在这里先休憩片刻,他说近日会来找你。”
登门?莫不是要烹人?
容栩心神不宁,扶墙走到斋院门口,门不置锁,能轻松推开。
称奇的是,门外无人把守。
“公子,你伤口未愈,还是不要乱跑为好。二少主不是傻子,怎会容你东逃西窜呢?花寨唯一的关口就在南边,那里整日整夜都有巡兵把守,没有二少主的命令,你是出不去的。”
说着,青萝将人拉了回来,顺便倒了杯热水,又嘱托道:“你还是在这里静心休养吧,有什么事情就给我说。”
容栩起初不信青萝的话,待到青萝去做农活时,他还是偷溜了出去。
果不其然,容栩被拦在了关口,他不信邪,又在不同时间段来了几回,次次撞壁,这才发现青萝没有骗他,关口的戒备极其森严。
雨后积水像一把碎镜,好让晴空梳妆,山野间是数不清的禾谷,将稻香余留风中。
容栩眼中失色,看来闯大门是彻底无望了。
他现在只盼着合欢林里的那名少年能够成功逃脱,然后带人前来解救自己。
既来之则安之,不论先来的是匪贼还是救兵,横竖都是等,不如读书静心。
于是,容栩折返斋院,从书箱里翻出《中庸》,左手提笔,开始抄录。
半晌时间匆匆而过,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午后,忽而院中传来几声鸟鸣,仔细一听,又是鸱鸮。
一声,两声,清脆悦耳,起停规律。
这声音着实有些熟悉。
容栩停笔,推开屋门,院子空空如也,他往院内挪步,左右看看,还是寻不到踪迹。
鸱鸮声由远及近,从高到低,时大时小,好似一会儿飞进了屋子,一会儿飞上了枝头,在故意捉弄人。
正当容栩被绕得团团转时,鸱鸮声戛然而止。
许是飞远了,容栩叹了一声,准备回屋。
转身回头,他怔住了。
在身后房顶的瓦片上,有一人正面带笑意,看向自己。
他左腿顺势耷着,右臂搭在弓起的右腿上,姿势张扬,惬意潇洒。
这是昨晚合欢林里的少年。
少年俊朗凌厉,薄衫与抹额随风扰动,他的身形恰好遮住中天烈阳,一身晴朗。
“是你!”容栩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你怎么回来了?”
二十尺的高度,盛闻毫不吃力地跳下:“不是你说要让我来救你吗?”
容栩感到一言难尽:“我是说让你先逃出去,然后报官救我……”
盛闻一甩衣服尘土:“你以为下山那么容易啊,说逃就逃。”
容栩不明白此话之意,喃喃道:“往南就是官道,我已经给你指明方向了。”
盛闻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他,像在嘲笑他的天真:“官道的确在南,但要先翻五座山头,再走十几里路,按照你那沿着积雨走的办法,且不说雨水少得根本汇不成溪,光是中间就有断崖绝壁,山腰处也都有重兵把守,连只鸱鸮都飞不出去,我又怎么会有这种本领?”
听完,容栩一时惶然。
“当然,你要是硬闯茂林修竹,说不定也能闯出一条路来,”盛闻抬手,嫌弃地提了提容栩的衣服,戏谑道,“只是不知道你这身行装,能不能跑过黑瞎子,要是再遇上只吊睛白额的大虫,说不定就哭着喊着想见我了。”
黑熊、老虎……
容栩心里怅然,连这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
他泄了力气,道:“既然都出不去,那该如何是好?”
盛闻继续调侃道:“我看你现在好好的,有吃有住,哪里像是需要被救的样子?”
容栩瞥过半身,蹙起眉头。
“怎么?害怕了?”盛闻故意转到容栩面前,“你胆子这么大,竟还有害怕的人?”
容栩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怕谁?寨主?大少主?还是那群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
“怕、怕二少主……”
盛闻讶然,反问道:“二少主?你见过他吗?他有那么可怕吗?”
容栩摇了摇头。
“既然没见过,那你怕什么?”盛闻故意吓唬道,“你难道怕二少主见了你后,强占了你不成?”
容栩未被“强占”唬住,反而一脸认真道:“他们的二少主会吃人。”
“……”盛闻一脸茫然,“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事……”
提到此人,容栩便惴惴不安:“我落到他的手里,定不会有好下场。”
“这些谣传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不是谣传,是我听守门人讲的。”
容栩面带委屈:“只怕我会被他大卸八块,扔进油锅里烹熟。”
“停停停!”盛闻打断了他的猜想,“你怎么把他说得像个怪物。”
容栩想起昨晚的山神殿,便一阵心寒:“这浮玉山上的人,都像怪物。”
盛闻忽然道:“我也像吗?”
闻言,容栩顿了片刻。
眼前的少年不论是英气的眉目,还是揶揄的语气,都透露着一股善意,他是这漫无边际的山野中,唯一表示会帮助自己的人。
容栩小声道:“你又不是山里的人。”
“你长得这般模样,谁舍得吃你啊?”盛闻忍俊不禁,一拍胸脯,“你放心好了,要是有人敢吃你,我先烹了他!”
这架势倒是狂野,有几分山寨主人的气势。
容栩抬首:“你说话可作数?”
“当然,”盛闻自信道,“大丈夫讲话怎能出尔反尔?”
容栩浅笑,他认为少年在开玩笑安慰自己,不论是官道截商的惨象,还是大殿欺辱的情形,容栩都历历在目,身上的淤青还未消去,疼痛也没舒缓,这些山匪的手段,是眼前的少年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之抗衡的。
容栩沉默片刻,轻声开口:“谢谢你。”
盛闻一愣:“谢我?莫非你吓傻了?”
容栩笑意不减,于此处看到他,虽说略感失望,可在这寄人篱下、如履薄冰的地方,临死前能多个人陪自己聊天,也算有些宽慰。
“常言道,泥泞识马,患难识人,谢谢你过来安慰我。”
“安,慰?”盛闻愕然,“你不相信我能救你?”
“救”字听了太多,反而像是儿戏,容栩道:“你既也是被抓上来的,又能怎么救我?”
盛闻面露坏笑:“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容栩依旧两眉紧锁:“还是算了,这本就与你无关,你不必为了我去冒生命危险。”
“你不也一样,”盛闻道,“在合欢林中,你本来有机会甩开他们,却因救我而耽误了时间,最后还亲身引走人马。咱们素未相识,你怎么愿意为我做这些?”
容栩讲不出个缘由,他只觉得这样做是对的。
盛闻瞧他说不上话,得意一笑:“所以我欠你个人情,现在还给你,你不收也得收。”
瞧他襟怀洒落的模样,容栩眉梢舒展了些。
暖风拂过盛闻抹额的发带,也抚平容栩不安的心。
“不过我有个条件。”盛闻随手拔起一棵草,吹了吹泥土。
容栩就知道他有所目的:“请说。”
盛闻绕着容栩走了一圈,走到他身后时,顺势往屋内瞄了一眼,坐榻上放着一叠书卷,若是都读过,倒让人钦佩。
“昨夜在合欢林里,你一眼就断定雨不会下久,难不成你会看天象?”
容栩回道:“略知一二。”
盛闻眼中一亮,顺手把草叶夹在耳朵上:“那我问问你,明日天象如何?月末的天象又如何?”
这番刨根问底的样子,容栩起了疑心:“你问这些做什么?”
“既然你能观风云,辨阴晴,自然知道何时降雨,何时放晴。眼看秋收将至,我担心旱涝频繁,影响家中稻谷收成。”
稻谷?
浣月斋到花寨关口的路上,山坳间皆是稻谷。
容栩心中起疑,这少年与山里的人莫不是一伙的?
他旁敲侧击道:“不知是何处稻谷?平原山岭气候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套话不成,却被盛闻顺水推舟:“那你就各自说说,我就当学习新知。”
拐弯抹角没用,容栩直言道:“我如今身处深山,便只能看深山的天象,你既不是山中之人,恕我无法相告。”
“我所说的稻谷是浮玉山里的稻谷,”盛闻扔掉了夹在耳朵的草叶,收起嬉皮笑脸,坦诚布公,“我想让你帮寨子多收些粮食,以便村民过冬。”
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容栩不自觉地退了半步,这才得知他真正的意图。
“你、你是山里的人?”
盛闻没有否认:“上山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容栩一时失语,他后知后觉,眼前之人所表现出的善意,不过匕首外裹了层的糖纸。那些刻意而为的套近乎,把救字挂在嘴边的空口承诺,皆是伪装。
即便不清楚这少年上山缘由,但他此刻必是一心向匪。
盛闻试问道:“你不乐意?”
容栩定了定思绪:“我为何要帮?”
盛闻坦述实情:“浮玉山不像你们良渚,这里田地不多,收成不足,再加上三年文安大旱,若不是山高气寒,常年有水,寨子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
说完,他补充道:“用几日的气候换你的性命,这不值吗?”
容栩权衡利弊,但他心中还有一道底线。
“若我答应了,待到秋收之季,你能保证花寨不再侵扰官道的商队,不再劫掠朝廷的物资吗?”
他虽语气温和,话里的内容却像一把犀利的刀。
盛闻被问住了,他沉默片刻,给了个失望的答案。
“不能。”
结果与容栩想得别无二致,这里的人虽标榜绿林好汉,说到底还是群匪贼,夺人所好的劣根消除不了。
他恭敬作揖:“恕我无能,这忙我帮不了。”
盛闻低头看他,又道:“你就当是我个人请求,这人情我以后必当奉还。”
容栩目视前方,脸上写满了冷淡:“寨中之人皆穷凶极恶,你莫要与其同流合污才是。”
盛闻咽了口气:“穷凶极恶皆是山下的流言,自我上山以来发现,寨子并非如外界所言,村民们也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是朝廷为了举兵覆灭这里所编造的谎……”
“你为何处处帮他们讲话?”容栩打断道。
“我……”盛闻噎住口。
“草茅弗去,则害禾谷,盗贼弗诛,则伤良民,”容栩抬眼,对视上那双眼眸,他一想到昨日被砍杀的鲁辽,一想到大殿上被棒打的自己,便郁气填胸,“你莫要入寨几日,便弃民从匪,违了良心。”
闻言,盛闻一指院外,语气急躁,像在压着怒火:“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你若不信,我现在带你去寨子里看看。”
“有何可看?”容栩躲开他伸来的手,“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
“你!”
盛闻勃然大怒,他一把薅住容栩的衣领,恶狠狠地瞪着他。
容栩想要推开他的手,无奈根本使不上力气。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少年的力量,臂力惊人,力大如山,杀了自己易如反掌。
看到这双愤恨的眼神,容栩心里发怵,只能强装镇静,这和昨日山神殿里叫嚣着要杀了自己的众人并无不同。
他早该明白,这里没有一人值得信赖。
容栩用尽力气,咬牙道:“哪怕我今日身首异处,也绝不会帮虎吃食。”
有风吹来,盛闻看到了他额前与侧颈处,如毒虫般的血痕,他又看向容栩被风摇乱的发丝,以及那双明眸,明明容栩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眼神却流露着毫不妥协。
一瞬间,盛闻似乎理解了容栩为什么会讲出这样的话。
他松开手,只见容栩连退两步,捂着胸口喘着大气。
盛闻知道他旧伤未愈,而自己又弄疼了他。
他自知冲动,心里惭愧,却仍昂首挺胸,摆出一副错不在己的架势。
院子静默,唯有风卷叶落的哗哗声响。
气氛尴尬,盛闻转身离开,他从怀中掏出一罐瓷瓶,向着容栩抛了过去。
容栩猝不及防地接住,仔细一看,瓶上写了三个字——金疮药。
这是涂抹伤口的上等药材。
待到再一抬头,少年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出斋院,一句话也没有说。
望着人消失的背影,再低头看一眼药瓶,容栩五味杂陈。
但一想到自己在林中冒死帮他解围的行为,心里便生出一种蒙昧的可笑。
他笑自己愚钝,笑这一切仿若雾里看花。
回到屋子,将药瓶放在一边,容栩宁愿倔强地忍着,也不接受这种施舍。
心中沉郁千万,寄托救兵的希望终归是错付了。
或许昨夜的合欢树下,他就不该去追那只鸱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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