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夜观天象,天有异常。
日月似要重合。
晌午天晴,容栩打道回府,恰逢汉阳宫内走出不少官员,一个个正焦头烂额。
这早朝未免开得久了些。
容栩本就打算请辞,不关心政事,便不愿过问,却见天京府尹梁严上前,张口便聊,像发泄心中怨念。
“容司天啊容司天,这岭南候自从离开天京后,便没了下落,就连朝廷派出去的探子也丢了踪影,朝廷上下都急疯了,为以防不测,陛下召集众臣商量对策,决定先让沿路州府把守官道,每日上报岭南消息,再调派附近兵马,以检阅为名,前来护驾。你说说,这和我一个府尹有何干系?”
宣泄归宣泄,听完安慰后,梁严便也离开了。
官员散去,容栩又被另一人叫住。
“司天大人!”
一回头,竟是禁军统领窦渊。
“司天大人,别来无恙。”
“窦统领。”
窦渊侃侃:“早些听闻司天大人一直在撰文《阴晴志》,从先帝崇武年间开始记录天象,总结常律,直到如今仍未结束,司天用心著述,字句皆是心血,近日也是书写得愈来愈快,陛下和提督大人甚是欣慰,若是一朝成书,定能造福百姓,使得大燕万世福泽延绵。”
一番吹捧,容栩没有波澜:“窦统领言过了,不知唤我所谓何事?”
窦渊套近乎道:“此番我慕名前去拜读了抄录的副本,见有一句话,想请司天大人为我解惑。”
容栩反问:“窦统领是在替提督大人监视我吗?”
“是我个人好奇罢了,”窦渊回道,“你说近日弦月呈青红,可我记得民间有传言,月若变色,将有灾殃,青为饥而忧,赤为争与兵,不知司天大人是否预料到了什么?”
容栩定神:“窦统领莫非相信这些神乎其神的传言?”
窦渊嗤声:“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容栩淡然:“我只负责记录,不负责忖度。”
说完,他作揖告别:“我还有事缠身,先行一步。”
窦渊这些年早已发觉,容栩说不上几句话,便会借由离开。
今日当街无人,他想纠缠,抬手按住了容栩的肩。
“窦统领,你逾矩了。”
“司天大人,我实在想不明白,”窦渊憋火,“我对你好说歹说,美言相送,甚至未对你做过出格之事,你为何总拒我于千里之外?”
容栩平淡依旧:“公事公论,何来拒人千里一说?”
窦渊怫怒道:“你到底知不知晓,翰林院那帮文官,私下里如何议论你?他们嘲弄你是左利手,背地里说尽了闲话,说你这辈子只能窝在钦天监,有再高的成就,也入不了学士的眼。”
容栩无预兆地怔住,细密的针戳进心头,他下意识地抚住右手,那只不能提笔的手。
窦渊质问:“唯独我不嫌弃你左手题字,你何必总对我这般态度?”
迎面的风是刺痛的,容栩被怼得哑口无言,过去的伤疤被重新撕开,抹上一把盐粒,反复揉搓,疼得自尊心都腐蚀了。
这时,一辆马车驶入视线,横冲直撞,急刹于身前。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驮马,车夫却骑出了战马的气势,他一拉缰绳,跃下车辕,横在二人中间,一拳打开了窦渊的手。
“哪来的乡野之夫?”窦渊气急败坏道。
车夫身穿粗布,头戴帷帽,看不清眉目,只能瞧见一层薄青的胡茬,和一副伟岸的身躯,像有火燃烧,教人感受源源不断的压迫。
容栩一眼认出,立刻道:“这是舍下的车夫,不懂规矩,望窦统领见谅。”
见容栩心急,窦渊不再计较:“算了,禁军正在城内抓人,我也懒得刁难你们,我本想嘱托司天大人路上小心,现在看来,有你这车夫在,我也不必担心什么。”
窦渊一甩长衣,调头离去。
车夫一掀帷帽,露出熟悉的笑容:“云中,是我。”
盛闻这装扮没有半点少将之姿,倒真像个朴实的长工,长相甚好的那种。
容栩温声道:“你今日怎么来了?”
盛闻不羁道:“我在府内闲不住,想早些见你。以后接送你的任务,就交由我负责吧。”
容栩只笑不言,转身上了马车,似有心事藏身。
盛闻看在眼里,方才那些杂话,他都听到了。
左利手,这是容栩自小不愿提起的伤疤。
马车奔驰,穿梭在沸腾的街巷。
容栩凑近车辕,道:“仲岭,当初你与孟衍一同南下,可有听到什么,见到什么?”
盛闻摇头:“我只知他半夜常叫谋士去他帐中,一谈就到后半夜。在我辞官那晚,他胁迫我加入侯府,认他作父,为他做事,我不同意,他便派人围剿我,幸亏我逃了出来。”
容栩讶然:“你可有受伤?”
盛闻朗笑:“你太小瞧我了。”
“那就好,”容栩松了口气,“朝廷打探不到孟衍下落,不知其去向,今早下传号令,以检阅兵马为由,命临近州府增兵入京,沿路州府封锁官道。”
盛闻思索道:“不过孟衍的确讲过,他对冯忌早有不满,除了架空陛下、污蔑忠臣、杀害武将这类原因外,他的发妻也曾暴毙于汉阳宫,他把此罪怪在了冯忌头上。”
闻言,容栩想起了大燕至高无上的那个人。
——燕肃。
先帝一生注重名声,绝不允许散开半点流言。
容栩倒吸一口寒气:“冯忌说,孟衍的妻子在天京作质时,曾被先帝看中,先帝欲对其行苟且之事,不慎失手杀了她。”
“先帝仁厚礼贤,与我父亲刎颈之交,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盛闻嗤声道,“冯忌阉竖满口胡言,真乃小人。”
容栩理解他的反应,劝说道:“先不论此事如何,当下最紧迫的,是提防孟衍谋图不轨,留意冯忌祸及门户,避免重蹈燕宫之变的覆辙。”
燕宫之变。
那场宫变给朝野造成了不小的阴影,以至于整座天京城早已如惊弓之鸟,风声鹤唳。
“你说得不错,”盛闻一副隔岸观火的神情,“二人若要相争,势必生灵涂炭,在没摸清局势走向之前,我们还是置身局外为妙。”
容栩同意:“其实窦渊找我,便是想问此事。”
盛闻想起那场景便露出不悦:“你少和那厮讲话,我心里不痛快。”
看他醋意上头,容栩偷笑:“他说近日弦月有异状,问我人间是否有变数,我没有如实告知,然而月若变色,将入中道,日月相叠,遇初一恐有日蚀发生,是曰阴胜阳,此乃凶兆。”
日蚀!
这等百年难遇的景象,若非盛闻了解容栩,是断然不敢相信的。
他惊道:“自古传言,日蚀乃君王失德之相,这要是让孟衍或冯忌做了文章,陛下岂不有难?后果不堪设想。”
“我明白,”容栩低语,“因此我未敢在《阴晴志》里写明,也未将副本交由陛下或冯忌审看。”
盛闻一薅马绳,安慰道:“别怕,有我在,时机未到,日蚀之事还不能对外宣告。”
忽然,钟鸣悠悠,响彻都城,这是示意宵禁的声音。
这明晃晃的白天,鼓声显得违和,长街上的人皆茫然无措。
四个城门不管天色,钟鸣之后同时关闭,进出城的人留在原地,想出的出不去,想进的进不来。
这种情形,倒是第一次见。
城内,禁军突然行兵列阵,督促街上的人各回各家,接着挨家挨户开始查验。
马车被堵在路上,容栩和盛闻一头雾水,想起窦渊提过:禁军正在城内抓人。
抓什么人?
一名禁军握住一小贩左肩,又叫来手持画像的另一名禁军,比对一番后大吃一惊,正要将人扣押,谁知那看似寻常的小贩,眨眼间拔出两把弯刀,一刀抹了一人脖子,再一刀刺进另一人胸膛。
两名禁军抽搐倒地,一时间鸦雀无声,随着散开的血液,长街炸开了锅。
数十名小贩解开衣扣,露出统一的标识,似避免伤害自己人般,无差别攻击路过的人。
哭喊,尖叫,横冲直撞,长街乱作一团。
天京平安了太久,一点风就掀起了大浪。
禁军旋即围攻,开启了一场与刺客间的战斗,可即便平时训练有素,遇到这种突发状况也是措手不及,加之分散太广,调兵需要时间,几个回合就落了下风。
很快长街死伤无数,杀红眼的刺客转身冲向马车,跃上车辕就要刺去,却被里面的人当头一脚,踹翻下去。
四面八方涌来数不尽的刺客,围劫杀来。
狂风凛冽,帘子陡然掀起。
盛闻冲下马车,翻身之间闪躲袭击,对方刀刀致命,可他眼疾手快,毫发无伤,硬是凭着赤手空拳,杀出一条血路。
与此同时,他反握一名刺客手腕,以他身体作盾,威胁众人不敢靠近。
只靠一人,马车安然无恙。
几名刺客眼见遇上麻烦,吹来口哨,呼来同伴,但加起来也不是盛闻的对手,前赴后继的结果便是挨上盛闻的一顿拳脚。
有一人趁此点燃火把,扔向了马车。
火把点燃木轮,浓烟四起,马儿受了惊,嘶嘶叫唤,扬鬃跃蹄。
盛闻扯下缰绳,放跑了马,再跳上车辕,拉起里面的人,一同跳下燃燃车厢。
众人拿起刀往地上乱砍,盛闻护着容栩的头,身子在地上一并翻滚。他将容栩拽起身,推向一旁,再攥拳上冲,起落间击退数人。
又有一人见正面不敌,拿起匕首绕至盛闻身后。
容栩见状,连忙捡起一根棍子,双手颤巍巍握着,在那人刺向盛闻之际,黄雀在后般打了下去。
那人太过专心眼前的猎物,忘了身后之人,头上被猛地一敲,“嗷”地抱头跪地。
这是容栩第一次打人,吓得眼神都直了。
盛闻闻声回头,见容栩打倒一人,会心一笑,将容栩搂进怀里。
“没想到你跟了我后,武艺还见长了。”
这哪里是武艺……
容栩还在喘气,听不进玩笑话。
盛闻接过木棍,仍打趣道:“借我下,一会儿还你。”
有了武器,盛闻如鱼得水,棍子游刃于手掌之间,一棍当头,一棍击背,打得敌人落花流水,耍得刺客都心慌了。
忽然,禁军号角从不远处响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抄了这片坊市。
一队人马匆匆赶来,为首的人正是彭鲤。
一声令下,禁军以十比一的态势向内围攻,多亏盛闻拖住时长,刺客被一网打尽,不乏有一些当场自刎,但多数还是被活捉了。
容栩暂时放宽了心。
彭鲤徐徐走来,略过盛闻,冷冷道:“司天大人,受惊了。”
当年司天府外乞粥的少年,如今变得威风凛凛,手下还管了几号人,颇有一副将领之风。
容栩作揖:“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彭鲤这才瞥了眼一旁的男人,这男人不论是长相还是身材都是硬朗,目光说无礼也没有,说有礼又欠缺。
“不必,即便我不出手,司天大人亦会无碍,”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盛闻,“身手不错。”
被一个毛头小子以这种语气点评,盛闻没把他放在眼里。
“听闻最近不太平,我便雇了个打手作车夫,”为打消疑虑,容栩又多说了一句,“窦统领也是见过的。”
窦渊乃禁军统领,彭鲤自是无话可说,态度都恭敬了些:“我不过是个看守城门的九品小官,司天大人还是叫我名字吧。”
看守城门的禁军出现在此,想来大门的确是关闭了。
容栩攒了太多问题,便顺着话问:“敢问为何要关城门?可与这些刺客有关?”
彭鲤看向满地尸体,又指了指身后被俘的几人:“这些是孟衍部署到京城的探子,朝廷收到密报,鸣钟封门,立刻查处探子的下落。”
“探子?”容栩道,“岭南候不是下落未明吗?”
彭鲤肃然道:“一炷香前收到的消息,孟衍在天京城南一百里处起兵了。”
起兵!
容栩和盛闻皆是一惊。
彭鲤冷哼一声:“孟衍根本就没打算回封地,半道就杀回来了,关键是大军折回路过的州府,竟无一人上报消息,就连最近的府衙也来不及出兵救援。”
这岂不是谋反?
容栩恍惚:“大军有几人?”
彭鲤回道:“不清楚,约莫十万出头。”
“十二万。”盛闻开口。
“你是如何得知?”彭鲤困惑。
“战事以前,孟衍手下就有十三万,岭南一战折兵一万,还剩十二。”
彭鲤轻叹,似对守卫京城不抱希望:“司天大人快回去吧,没有命令,莫要出府。”
说着,他命人又找来一辆马车,马绳甩给了盛闻。
容栩望了眼被俘众人,多问了句:“他们要被押去何处?”
彭鲤头也未回道:“提督大人下了命令,押去诏狱司。”
只是三个字,容栩一阵刺骨的寒凉。
诏狱司,大燕之天牢。
与其他牢狱不同的是,凡是踏入诏狱司的罪人,就没有活着出来的。当年被处死的前朝旧臣,以及燕宫之变后,被冯忌杀害的文官武将,都曾在这里短暂停留过,他们无一不是走着进去,躺着出来。
没人知晓里面是何模样,只知在宵禁严苛的夜晚,唯有诏狱司内会传出凄厉嘶吼,声声惨叫回荡在夜里,光是听见都令人心悸。
那不是活人能待下去的地方。
容栩不再多问。
启程前,彭鲤又一次叫住容栩,只不过语气一转柔和,没了刚才的锋利。
“对了,姒儿妹妹,她、她还好吗?”
容栩回首:“你是说姚卿?”
彭鲤顿了顿:“是。”
容栩浅浅一笑,一眼看穿他的顾虑:“许久未见你来找过她了,她最近在跟我学观天之术,助我撰写《阴晴志》,你不必担心,若你得空,不妨常来府中看看她,起码要让她知道,有人在关心她。”
彭鲤没回答,僵硬的表情稍稍顺和。
此地不宜久留,禁军押着一行刺客,在彭鲤的指挥下离去。
长街再次空荡。
盛闻掀开车帘,扶容栩上了车,马儿迈开步子,每一步都溅起心里的水花。
啪嗒啪嗒……
流云蔽日,地上的影子随之消失。
容栩长吁一声:“变天了。”
盛闻也蹙起眉头:“是啊,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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