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已是折磨,一场瘟疫豁然横行,死伤无数。
天京恍如炼狱。
看守城门的禁军最先染病,一时间恶疾肆虐,然这道最紧要的防线绝不能松懈,一波人倒下,窦渊便命另一波人顶上去。
就这样,感染的禁军越来越多。
而这瘟疫源头,正是每逢夜深便出现在街头的无名尸体,尸体上绑有字条,打开一看,八个大字赫然显现:
城门若开,孟军放粮。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禁军企图捂嘴,有谈论者皆杀之,但众口悠悠,消息在私下里迅速传开,毕竟对于常人来说,存活的希冀远胜于死亡的威胁。
朝廷还是低估了孟衍的能力。起初有聚众讨事者,与禁军起正面冲突,要求开门迎军,结果很快便被斩首示众。可张网捕鱼的后果是鱼死网破,越来越多讨不到饭的人加入了队伍,反正横竖一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争相寻个渺茫的活路。
城民纷纷起义,殊死抵抗,暴乱之举亦如野火燎原,每个人都要求大开城门,迎孟衍入城,他们不关心谁在御座,他们只要今朝的一口饭吃。
禁军本就病殃,镇压更是费心费力,杀是杀不完的。
暴动愈演愈烈,数以万计的城民涌上天街,向南门浩荡扫去。
“开城门!迎新军!”
*
怒风浩浩,方旗猎猎。
城外,孟衍静观其变,傲然睥睨雄伟城墙。
大军严阵以待,只等冲锋号令,这终日念想的一幕,就要发生了。
卧薪尝胆不为人知,厉兵秣马只为此刻。
不远处的城门开始晃动,推拉间摇摆不定。厮杀声逐渐清晰,从门缝中千呼万唤。
众将士紧跟孟衍,只听其厉声道。
“传令,门开以后,朝中所有文安旧臣,无一例外,全部抓起来,待我擒拿冯忌后再一律处置。若有私藏者、拒不配合者,不必上报,满门斩杀。”
副将低声:“那城内的百姓和陛下呢?”
孟衍反问:“何来的陛下?”
副将一愣:“此次北伐打的是清君侧之名号,侯爷既捉冯忌阉贼,那陛下……”
话音未落,一把利剑已然穿胸。
孟衍手起刀落,将人当场诛杀。
“诸位可还有疑问?”
血溅四处,其余将士惊慌退后,这副将一路追随于此,竟潦草地死在城破之前。
孟衍提剑阴笑:“至于城内的愚民,屠掉便是。”
远方,一条光线如旭日东升,随着动荡演绎,城门从内打开了。
孟衍一声令下:“擒冯忌者,千金万户,擒燕平者,无问官职,封侯拜将!”
大军如滔天巨浪,势如破竹,一路杀入城门、杀出瓮城,驰骋于天街大道。
内讧,是破城的最优之解。
不费一兵一卒。
孟衍踩过副将的头颅,骑上烈马,上一次入城,可没这般爽快。
他眼底露出锋芒,藏匿着似笑非笑的隐忍。
“屠城!”
*
天京,数朝古都,于文安七年沦陷了。
大军似发泄围城多日的怨念,入城即放开军纪,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昔日繁华的都城被肆意蹂躏,一声声呜咽被战马乱蹄湮没。
城民抵得过禁军五万,抵不过十二万岭南军。
男子被屠,女子被掠,连孩童都是一刀带过,战马后拖着血红,走到何处,杀到何处。
兵卒闯入民宅,如恶狗般见到东西便抢,见到人便捅,像玩一场游戏般轻松,灭门后扬长而去,再寻下家。酒肆被砸稀烂,瓦市被火焚烧,坊间已是乱作一团,举目之间,所有人都在疯跑,慢下一步或被长枪挑起,或被乱刀砍杀,或被万马踏碎。
一时血流漂杵,尸横遍野。
惨叫声,哭喊声,哀嚎声,呼叫声,此起彼伏。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杀戮由外向内,内城的达官们虽还未受波及,但也十室九空,能逃难的都逃去皇宫了,但汉阳宫的宫门也并非什么雄关险隘,拦不住悠悠铁骑,击破只在瞬间。
“好在你早就识破了孟衍之计,料到会有今日之变。我已和常念商量好,城破后举家前往偏安寺避难,那里是佛门重地,孟衍许是不会乱来。”
“我在孟衍手下作过差,自是清楚他的粮草储量,他连自家军队都不够分,又怎会发给城内饥民?”
司天府亦是手忙脚乱,容栩还在收拾行囊。
盛闻回答完,抄起防身武器装在怀中:“马车就在外面,家仆皆已上车,若再不出发,只怕孟军就要到了。”
容栩顾不上擦汗,仍在整理行囊:“这是言儿的山梨,卿儿的麻布,还有、还有……”
盛闻倏地握住容栩的手,将他抽出恍惚的边缘。
“云中,我们该走了。”
容栩抬眼,唇齿微颤,不得已点了点头:“好。”
盛闻后颈、腰间、全身挂满了行囊,再一手抱起盛言,一手抱起姚卿,三步并作两步,跨出府门,走下台阶。
双人成行,本该脚步细碎,他却没听见同行的步伐。
盛闻站住脚,回头望去。
大门之上,容栩没有跟来。
明阳照得刺眼,照得地面金光闪闪,唯独照不亮匾额影子里,容栩一人单薄的身躯。
盛闻汗毛倒竖,豁然理解了容栩方才的神情,便以最快的速度放下行囊,拔腿向上冲去。
而容栩也在此刻关上了门。
几乎是同一瞬间,在盛闻冲进去时,门栓已被挂上。
面对大门紧闭,他奋力捶起:“云中!你做什么!快出来!”
“仲岭,你带孩子们过去吧,朝廷官员是不能进偏安寺的。”
盛闻捶门的手忽地一怔:“你、你我不是早就约定好要一同过去吗?”
“偏安寺只收留城民,若有官员混入,便给了孟衍进军佛寺的理由,届时便有灭顶之灾,”后音色淡然,“兰因大师答应过我,他会让你们进去的,快走吧。”
盛闻的心猝然一痛,原来容栩早就知晓,他是整座府邸唯一没有去处的人。
“云中!快开门!你不走我也不走!我留下来陪你!”
“仲岭,你说你会尽起当卿儿父亲的责任,做好当言儿兄长的榜样,他们就在你身后,你要置他们于不顾吗?”
盛闻徐徐转头,不知何时,盛言和姚卿早已泪流满面。
“你也说过要与我一起撑起这个家,不止言儿和卿儿,车上还有追随司天府的家仆,你得把他们平安带去偏安寺。仲岭,我相信你,你向来是无所不能的。”
无所不能,却唯独救不了心爱之人。
盛闻呼吸一滞:“云中,会有别的办法,算我求你,先把门打开……”
两个孩子也哭着跑上来,抱在盛闻身侧。
“云中哥哥!”
“师父!”
“仲岭,莫要再浪费时间了,万事未平前,孟衍是不会对朝臣大开杀戒的。离守孝满期只剩二十日,我会和他周旋下去,若能逃过此劫,我们……”
容栩望向长天,长舒口气:“我们就永远离开这里。”
这不到二十年的一生,已不知有多少人抛弃过容栩,正如他自小被父兄嫌弃,入仕后被同僚排挤。
而这一回,是他自己放弃了自己。
随着话音渐落,马蹄声愈加清晰,盛闻本想翻墙,可岭南军已杀入内城。
冲天的血味儿随着烈马一并卷来。
门内之人视死如归道:“还是江都更好,那里只有合欢香。”
盛闻觉得一阵痛,痛得钻心,痛得讲不出话。
乱军冲入街巷,一见门外众人,嘶吼杀来。
再等下去,言儿、卿儿,所有人都跑不掉。
无奈,万般无奈。
盛闻气自己无能,气自己不得不又一次抛下容栩。
世道如此,想做的与能做的总是不同。
盛闻忍痛抱起两个孩子,咬牙跳上马车,一声扬鞭,马车奔腾。
“云中,我会回来救你的!”
乱军从后追来,敌军从前包抄,像长虫的毒液,渗透司天府的四面八方。
盛闻抽出利剑,悲愤化作剑锋,将拦路之人打得片甲不留,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眨眼间,司天府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而马车已冲出包围,远去,远去……
车后,有乱军撞向府门的声响。
一路尸山血海,活人都在逃命。
但城就这么大,还能逃去哪里?
长街上飘着血腥气,闻得久了,都快闻不出了。
马车抵达偏安寺外,难民正向内涌去。
常念忙得焦头烂额,正指挥道:“不要挤啊,除了朝中官员和禁军兵卒,是都能进的!”
滥竽充数的不算少,皆被几名僧人用扫帚拦在门外。常念弯腰抱歉:“施主实在对不住,方才也说过了,特殊人群无法入内,还请见谅。”
为了保护更多平民,寺庙必须中立,若收留了朝廷有关人士,便给了孟衍扫荡的理由。
盛闻牵着两个孩子挤进去,轮到自己时,他主动摘下帷帽。
不用查验身份,常念一眼认出:“李校尉!你、你不是落水身亡了吗?”
盛闻没回话,只把两个孩子推在身前。
常念犯了难处:“施主,对不住了,入过军营的是不能进的。”
“无妨,”盛闻道,“你们替我照顾好这两个孩子便是。”
常念伸手去牵盛言和姚卿,但二人却迟迟不愿松开盛闻,像是在用自己的力量抗拒,不许将盛闻拒之门外。
毕竟寺内寺外一线之隔,便是生与死的海角天涯。
盛闻蹲下身,抱住两个孩子:“言儿,卿儿,只有你们平安进去了,我才能放宽心去救云中哥哥,等我把他接过来,我们四个还像以前一样生活,好不好?”
话说的不多,但盛言和姚卿已经落泪了,盛闻不知道他们这一路上哭了多久。
“乖,别让我为难。”盛闻拍了拍他们后背,便起身松开了手。
“施主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保护好他们的。”常念微微鞠躬,满目歉意。
几名僧人走来,引领众人入寺,即便有再多不舍,盛言和姚卿仍听话地跟去了,三步一回头。
直到彻底望不见二人后,盛闻才垂下眼帘。
就在他转身离开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
“常念。”
常念回头,双手合十:“方丈。”
“李校尉落水身故多时,你怕是认错人了,这位施主分明是司天府的车夫,何况李校尉生前就已请辞,再不属朝廷官员,早已是布衣之身,进是自然能进的,”兰因大师徐徐走近,“施主若不嫌弃,便由老衲亲自招待吧。”
摸不准方丈的意思,常念点头应好:“那我先过去维持秩序。”
兰因大师目光不离盛闻,像在看故人。
盛闻面无表情:“我不进去,不给你们多添麻烦。”
兰因大师微微一笑:“施主是要去做何事?”
盛闻肃然道:“救人。”
“去救何人?何处救人?”
又是两问,盛闻噎住了口,他甚至不知容栩被带去了哪里,是否还留在府内。
兰因大师不紧不慢道:“眼下事态紧急,岭南军正在城内大肆搜捕,我知施主心切,但横冲直撞只会徒劳无功,惹上一身麻烦,施主不妨稍作等候,待有了消息再行动也不迟。”
盛闻心有怨念,若不是偏安寺阻拦,容栩早已平安在侧。
“与其在此浪费时间,大师不妨接待更多流民,寺里不差我这一人。”
“倘若老衲知晓你所寻之人身在何处呢?”
闻言,盛闻浑身一僵。
这两个问题,竟然都有了答案。
兰因大师似笑非笑:“此处人多口杂,请施主移步寺内详谈。”
像是鱼儿上了钩,但盛闻是自愿的。
不反驳便是妥协,兰因大师一指空无一人的小路:“这边请。”
穿过宝殿,绕过佛塔,望菩提新高,闻炉香渐深。
佛像旁有间不起眼的禅房,朴素却也好看,周围种满花草,想来是用了心。
禅房内有一簇火把燃烧,是天寒里的热源。
兰因大师手掌并指,示意盛闻请坐。
盛闻会意,却依旧站着,无心闲聊。
“大师若知道些什么,便敞开直说,时辰不等人。”
兰因大师走得慢,说得也慢,一缕檀烟升起,让人忘了几里外的屠杀。
“天京城战火纷繁,偏安寺毁了又建,建了又毁,直到盛岳大将军路过此地,动员重筑一番,才有了今日之模样,宝典佛塔,草木花卉,一应俱全。大将军的恩德,老衲没齿难忘,本以为他南逃良渚群山,对社稷再无盼望,却没曾想他的孩子随了他的英勇,从山上杀了下来,还在岭南立了功,即便被诬陷反叛,仍一心忠君报国。”
兰因大师背过身去,望着篝火:“好久未见,千骑少将。”
和风吹不动枯死的心,经年后再次听到此称,盛闻却没有感觉:“都说出家人不参政、不从政、不议政,我看不然,这天下大事,淮王心里比谁都清楚。”
兰因大师摇了摇头:“老衲既已削发为僧,便不再有尘世的身份,这里并无淮王一人。”
盛闻嗤笑一声:“旧时的千骑少将已死,我只是司天的一介车夫,也不认识什么少将。”
“老衲理解,”兰因大师投去同情的目光,“盛仲岭这名字背负了太多:忠贞,孝义,责任,担当,盛大将军的寄托,武学世家的威望,江山社稷的臂膀,这些都太重了,常人背不动的,但盛仲岭偏偏背起来了。然而有多少人仰慕,就有多少人嫉妒,奸佞的罗织构陷,朝廷的刀剑相向,将士的全军覆没,史官的颠倒黑白,天下的悠悠众口,后来人的不明就里,这些从内部捅来的刀子,让征战外部的他撑不住了。”
盛闻无言,字字诛心。
“因此他只想与心悦之人远走高飞,隐于世野,过寻常人家的生活,再不管世俗纷争。而这心悦之人,许就是朝廷的五品司天,容云中吧。”
无论如何定神,这个名字总能搅翻盛闻心中的滔天巨浪。
“你又如何知晓这些?”
兰因大师澹然一笑,高举火把,微风摇曳火焰,残冬侥幸有了口呼吸。
“容云中也曾来过寺里,询问庇护之法,老衲答应若将来有难,愿为其提供避难之所,可他却陷入了两难,说他的官身会牵连佛寺,老衲表示愿为其一人破例,他性子纯善,拒绝此情,老衲警示过他,留下只有死路一条,他却忽然道起‘所有因果,皆为人事’。
“这话是老衲当年说与他的,没曾想他还记得。想来是已有所悟道,老衲便不再劝了,这世间因果循环,解不开,破不了,他就算今日躲进了寺里,明日也会被大军盘查捉去。一心向着陛下就是因,冯忌想除掉他,孟衍更不会放过他,这世间最大的不平便是恶人太了解善良,而善人不了解凶恶,因此他的果,早就写好了。”
“够了!”
火焰似被吓到,恍然抖动一簇。
盛闻怒斥一声,却说不出其他话,方丈之言虽不中听,却句句在理,终归是自己无法接受罢了。
与愤然相对的,是兰因大师的平静。
“你已假死两次,彻底抹去了盛仲岭的存在,倘若在此时身份暴露,你父亲与兄长为你埋下的后路将功亏一篑,这是容云中让我转告你的,他希望老衲可以留住你,偏安寺可以留住你。”
心里的愤恨忽然一软,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盛闻唇齿微颤,他万万没想到,这些都是容栩的意思。
烈火燃尽,烫到了手,兰因大师痛得一颤,火把落地后彻底熄了。
“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盛闻讷讷站在原地,思绪混乱至极。
“云中……”他默念一声,声音像从齿缝中挤出,受了莫大的委屈。
到底该怎么做,到底要怎么做……
天色渐晚,这一日过得太快。
没人知道偏安寺外的扫荡进行至何处,但也猜得不离十了。
这里仿佛有个巨大的罩子,将涌来的流民护在其中,可罩子并非无坚不摧,谁也不知能撑到几时,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常念,都安排得怎么样了?”
“方丈,差不多了,寺东住男施主,寺西住女施主,只是人数过多,实在挤不下了。”
“是吗?我那间禅房不还空着吗?”
“那、那是您住的房间啊……”
“此时彼时,不分你我,晚间若有难民投靠,一并妥善安置。”
“是。”
兰因大师擦了擦莲花锡杖:“常念,你如今也不小了,律仪可都记全了?”
常念乖巧道:“方丈放心,全都记住了。”
“经文都整理好了?”
“都藏起来了。”
“弘法也都学会了?”
“都学会了。”
兰因大师挑不出问题,慈祥道:“你打小做事就细致,是寺里最得意的小僧,日后若成了典座,四处弘法,或当上了住持,可不许骄傲才是。”
不知为何,常念总觉得兰因大师在交代什么,他双手合十,虔诚道:“方丈,我五岁那年,是您在江边捡到了我,把我带回寺里,我才有机会一心修行,如今我才年满十六,资历尚浅,还不想离开这里,也不想去别的寺院当住持,我就想一辈子留在方丈身边,哪怕当一辈子小僧也好。”
说到底还是个“恋家”的孩子,兰因大师笑了笑,轻抚常念的头顶:“我知你舍不得,但你总有长大的一日,总要去尘世里度化结缘。”
“那我也不要远去,就守在方丈周围,偏安寺才是我的家。”常念喃喃低语。
稚气未脱,兰因大师轻叹一声:“不说这些了,你可知上午见的那名车夫现在何处?”
常念如实道:“自从你们谈完话后,他就去了烧香台旁的菩提树,一站便是一日。”
菩提树……
兰因大师恍惚刹那,释然一笑。
“知道了,你去把那个东西拿来。”
“啊?”常念眼神一震,“那个不是属于寺内的吗?”
“我们只是暂为保管,”兰因大师拄起锡杖,“它总归是要回到他主人身旁的。”
夜色降临,京城没有往日的华灯初上。
就连偏安寺也早熄了火,隐蔽在荒城之中。
许是年龄大了,兰因大师走得吃力,几步路的距离硬是走了一炷香。
遥遥看去,菩提树下果然站着一人。
“天寒夜深,施主为何不去休憩?莫非仍在思虑老衲晌午说的话?”
凛凛风声过,一身玄衣随风舞动。
哗哗落叶下,那人徐徐转过身来。
“大师可听过一词?”
还未走近,却闻先声。
“泾渭分明。”
霎时,风起云涌。
兰因大师倒吸一口寒气。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
盛闻傲骨挺立,显得一旁高大的菩提树折了神态。
“我听过,我听过无数遍,父亲提过,长兄提过,他们总以泾水渭水来比喻云中和我,好似这两条河流永不汇合,永远清浊不混。但他们错了,文学大家也错了,泾渭再分明,最终也一同汇入黄河,染成同色,而我便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即便我们泾渭分明,我也终归会与他同路。”
兰因大师怔在原地,那些所有呼之欲出的佛理,在这一刻都失了用处。
世人对爱欲的权衡取舍,在盛闻身上是不起作用的。
“你想清楚了?”兰因大师定了许久,那么多要说的话,他只憋出来这一句。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想要什么。”盛闻面色坦然。
兰因大师抬头看天,淡然一笑:“容司天,你求老衲答应的事,老衲是做不到了。”
他垂下眼眸:“老衲本以为用自己的心念,就也能劝服你,是老衲错了,你是个重感情的人,像你父亲一样,认定的事哪怕如飞蛾扑火,亦会全力以赴。其实老衲与你相同,也有牵挂之事,但老衲总以不勘红尘为由,躲避所有,和你相比,倒使老衲自惭形秽了。”
不知为何,他眼中酝出泪花,似把心事暴露。
“如若施主心意已决,老衲便有一事相求。”
菩提树上的牌子相互碰撞,似在为二人的低语打掩护。
兰因大师敛容屏气:“营救陛下。”
盛闻愣了一瞬。
兰因大师沉声再道:“这一日尘埃落定,老衲已摸清外面的现状,孟衍破城,大肆屠戮,掳去了百官,控制了陛下,唯独没能找到冯忌,没人知道冯忌身藏何处,老衲也不清楚,老衲只知,一旦冯忌落网,陛下便会以随便一个理由,死在汉阳宫内。孟衍的野心有多大,所觊觎的为何物,你我心知肚明。”
盛闻悸动,谋事于岭南时,每逢深夜便会有谋士前去孟衍帐中,所密谋的果真是撼动江山、撼动社稷、撼动先帝与父亲打下的天下。
若父亲在世,他断然不会想到,寄望的将军早已打好了心怀不轨的算盘,要搅得这世道天翻地覆,尸横遍野。
“或许是从战乱里走来,盛岳大将军能不打仗便不打仗,即便被诬陷拥兵自重,也不与冯忌决一死战,以免生灵涂炭,”兰因大师惋惜道,“但孟衍不同,孟衍要的是祸乱朝纲,要的是颠覆燕室。”
路人皆知的道理,还是被亲口点出。
“大师,你越界了。”盛闻提醒道。
兰因大师控制情绪:“老衲请你出手相救,并不是出于政事之因,也不是顾念君臣之情,而是、而是……”
他深吸一口气道:“平儿是老衲的亲侄子啊……”
盛闻心里微动,像被戳了一下。
先帝燕肃只有兄弟三人,宁王燕璋被诛,淮王燕松出家,而他膝下只有燕平一子,当今的陛下的确是燕室仅剩的独苗了。
“老衲既人佛门,本不该插手此事,所谓有因必有果,便想放任其自生自灭,就像老衲劝你不要去救容云中一样,可你誓要救人之气势,老衲看着心痛不已,活了这么久,老衲还不如你一半重情重义。陛下是老衲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老衲却一遍遍告诫自己要放弃陛下,偏安寺庇护了那么多无辜百姓,为何偏偏要鄙弃我们挂念之人?”
莲花锡杖砰的落地,兰因大师捂着腰深鞠一躬。
“求千骑少将救救陛下!”
夜里的风越来越大,吹弯方丈一把酸骨。
此行凶险,内心有一万种声音都在警戒盛闻,可他就是拒绝不了,硬是握着双拳,好似骨子就刻着“忠”字,让他不得不直面一切。
盛仲岭这名字,一旦背起来,就再也撂不下了。
万籁俱寂,仿佛一声呼吸就能划破夜色。
兰因大师弯了许久的腰,才听到对面一声“好”。
“好,我答应你。”
憋着的气终于松出,兰因大师双眼朦胧。
“老衲替这社稷,替这所有百姓,多谢千骑少将。”
“先告诉我云中在何处?”盛闻不耐烦道。
兰因大师缓了缓神:“所有被掳去的燕臣,都被打入进了诏狱司。”
诏狱司,那不是人待的地方。
时不我待,多浪费一刻容栩都有生命危险。
盛闻不再言语,转身就要启程。
“少将稍等。”
兰因大师边挽留着,边从身后掏出一顶盒匣,打开后竟亮出一把宝剑。
剑鞘褪去,一眼望去并无奇特之处,剑身修长,如流水柔波,剑刃锋利,似岩间苍松,唯一能感受其尊贵的是剑柄处佩有山玄玉,此乃一品之物。
借着月色伸手一摸,原来剑上刻有铭文字样,沿着纹路摸去,这才摸出了二字。
——鼎盛。
盛闻不可思议道:“这是……”
兰因大师解惑道:“这是你父亲的剑。当年大燕建朝,先帝为表彰你父亲的功劳,亲自命人锻造了这把剑,送与你父亲,并赐名‘鼎盛’,寓为‘天下问鼎,中原昌盛’之意,后来你父亲遭冯忌逼迫,离京前将剑留在了寺内,天下群雄无人不想得到这把宝剑,但没人知道它就藏在老衲手中。你父亲的遗物,还是交由你来保管吧。”
盛闻握住沉甸甸的宝剑,这剑目睹过大将军府的荣誉兴衰,见证过父亲的一片丹心,眼下时隔多年流转回手,这份重量代表了什么,无以言表。
“原来大师早就做好了放我离开的准备。”
兰因大师欣慰道:“带好它,上路吧,平儿和云中,就交给你了。”
临危受命,向来不是件易事。
盛闻收剑立身,将军一般郑重点头,淋着月色走向寺外,每一步都盛气凌人。
这背影,像极了盛岳。
兰因大师驻足望着,久久不肯离去,直到盛闻完全消失于夜色,他才被树上叮叮咣咣的牌子声拽回现实。
菩提树分南北两侧,南侧求安康,北侧求财禄。
南侧的树上有一牌子,上面刻有一“岭”字,字迹清秀,字如其人。
不知何时,那牌子的后面多了一字,与清秀字迹恰好相反,牌子后的字迹倒是难看了几分。
——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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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临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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