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担忧的无异,围困前三日还一切照旧,四五日后便偷盗频发。仅仅七日,坊间粮价翻了一倍,十日后路有饿殍,打砸屡见不鲜,抢粮更是司空见惯。半月过去,城内已无完整的树皮,土地都松动了。
与推测的也无异,天京数十万人口,一人一天两顿,粮食消耗得比预料的更快,朝廷迫于压力,开放了少部分粮仓,只能维持城内十之三四的日粮,剩余的人只能忍饥挨饿。
就连官员的粮食也被缩减,尤其是钦天监这等边缘官署,到手的月俸少之又少。
尽管如此,容栩依旧动员全府,盛闻煮粥,盛言烙饼,姚卿和家仆负责分发。
家家户户都不敢外露粮食,愿意此刻救济饥民的,只有司天府和偏安寺。
姚卿如往常盛粥,正要分下去,忽见一双熟悉的鞋,抬眼一瞧,竟是彭鲤。
当年那名常来讨要两碗粥的少年,在巡逻完城门后,特意绕至此处。
“彭鲤兄?”姚卿愣了神,“你来了……”
面前的声音微颤,像一缕轻柔的风。
彭鲤淡淡道:“近来可好?”
手里的活被家仆接过,姚卿难掩激动,急忙舀了碗水:“你为何都不来看我?”
彭鲤一饮而尽:“被围之际,军务繁忙。”
姚卿知道他性子生冷,道:“阿娘死后,是彭鲤兄捡到了我,为了一口饭,不惜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也要抢来送与我吃,后又带我躲进了偏安寺,将我送入了司天府。如今你我安康,你又何必故意疏远?”
彭鲤欲言又止,撇开了话题:“他们待你如何?”
姚卿看他望了眼牌匾:“师父待我如亲,教我读书认字,此外我还认了一个阿爹,他们都很照顾我,对我很好,他们都是好人。”
“这是他们该做的,”彭鲤冷声,“你真正的阿爹救过容司天的命。”
“可师父也救过我们的命。”
此话讲出,彭鲤哽住了口。
姚卿反驳:“当年你我濒死街头,是师父施舍了你粥饼,按照规矩,一人只能领取一碗,他却私下给了你两碗,不问缘由,他分明不知道我的存在。”
想起那年状况,也正如今日之惨像,彭鲤看向一旁的饥民,和他们手中闪光的粥饼。
面对大排长龙的饥民,姚卿不能耽误太久:“我要赶在天黑前发完粥饼,不然晚上会死更多的人。彭鲤兄,若有机会,以后多来看看我。”
说罢,她苦笑一声,垂头走去。
彭鲤离开后,远处恰好走来一人,风度翩翩,止步于棚前。
“姑娘,你可是司天府的人?”
此人身着官服,凭借身后随从的气势,便能看出地位非凡。
姚卿平复心中慌乱,点了点头。
“那你身高几尺,重达几斤?”
对面再度开口,姚卿茫然,只觉浑身难受。
那人问不出答案,便一抬手,几名随从绕至棚中。
姚卿心悸,向后退去,然左右都已被包围,她被迫撞在支柱上,吓得蜷缩起身子。
几名随从按住她的肩膀,就要从地上拽起。
“执行公务罢了,”那人轻声淡语,“还请姑娘恕我无礼。”
就在这时,一声带有希冀的呼唤,从府门传来。
“次辅大人!”
姚卿偏头,只见容栩冲出府外,她顾不上其他,挣脱开来,急忙躲去容栩身后。
容栩护在姚卿,急声道:“不知次辅大人来访,是为何事?”
当年科考殿试,此人半道杀出,截了个状元,将容栩挤下探花之位。容栩记得他名席邕,是冯忌的人,之后如愿以偿进了翰林,后又在扶持下去了内阁任次辅一职,这些年没打过交道,容栩不知他为何突然找来。
席邕倒是有礼:“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国难当头,唯有容司天肯与百姓施舍粥粮,当真是社稷之肱骨,朝廷之良臣。可惜天京人数众多,各家各户要出一人作粮,少了人,多了粮,既能缓解粮食短缺,又能减轻朝廷负担。”
以人为食,容栩怔在原地。
“人肉充粮,历代皆有,不是什么新鲜事,”席邕作揖,“燃眉之急,提督大人亦是迫于无奈,相比几年前的饥荒,今日已是老天开眼。”
选一人……
容栩目光扫到何处,家仆便吓青了脸色。
容栩牙关轻颤:“你们还有无王法?”
“这就是王法,陛下已经答应了,”席邕无奈,“公差难办,我也是例行公事,容司天将心比心,给我个人选,不然……”
他先礼后兵:“不然,抗旨乃是死罪。”
维持秩序的禁军瞬间倒戈,将众人团团围住。
禁军是朝廷的工具,向来是说变就变的,可杀外敌,可清内患。
“大敌在外,次辅大人却将矛头指向朝臣,”容栩觉得可笑,“抗旨是死罪,当街杀人亦是死罪,横竖都是死路一条,倘若今日有人敢掳司天府的人,我先让他血溅当场!”
连姚卿都感到身子一震,她抱着容栩的腰,明明师父怕得手都在颤,却为了保住自己声嘶力竭。
话毕,一阵大风袭来,涌入司天府内。
有一人缓缓走出大门,帷帽加身,深不可测。
这气势,禁军犯了怵。
所有人都误以为容栩是个好拿捏的柿子,却不曾想碰了壁。
“早听说司天府卧虎藏龙,连孟衍的刺客都近不了身。”席邕提手,“容司天不必大动肝火,陛下早就料到如此,便也说了,若是抓不到人,粮食充公即可。”
姚卿不舍道:“凭什么?那都是我们省下来的。”
席邕轻微一鞠,转身就走。
“王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朝廷已将今日存粮送去了司天府,眼下大门敞开,仍未果腹的请尽情取舍。”
祸水东引,城民对朝廷的不满指向了容栩,容栩能阻挡席邕,阻挡不了饥民的脚步。
禁军放开秩序,灾民似洪水般冲入府内,墙头、院内爬满了人,互相踩着,争前恐后,他们往嘴里硬塞生米,边咳边吃,狰狞得犹如鬼怪,尊卑礼仪抛去九霄云外,在饥饿面前不值一提。
庖厨顷刻间被洗劫一空,所有安顿好的存粮,被滔滔人流瓜分殆尽。
容栩跟着挤进府中,见盛闻掳起袖子就要打人,他拦下盛闻,拳头除了会闹大事情,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凉风呼啸,满地狼藉,墙外躺着被踩死的孩子。
当夜清点余粮,东拼西凑,府内粮食撑不过三日。
晚饭照常,总不能饿着盛言和姚卿。
容栩没吃什么,只喝了些水,借由去写《阴晴志》,便离开饭桌了。
不久后,盛闻进了书房,见容栩执笔写字。
他知容栩心中怆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站在一旁,安静看着。
“云中,如果我没猜错,今夜要下雨吧。”
容栩停笔,抬头惊问:“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盛闻眼含笑意:“你先告知我猜得可准?”
容栩望向窗外:“月离于毕,俾滂沱矣,你说得不错。”
他再看回盛闻:“难不成相处久了,你也学会看天象了?”
“我是看你这纸张湿润,相较之前变得松软,想来是被水气附着了,这才猜测有雨将至,”盛闻指了指天,“至于你说的‘月离于毕’,我可听不懂。”
容栩浅笑:“那也是有所长进,值得夸赞。”
“夸赞总要给些奖励吧。”盛闻支吾道。
容栩不解:“奖励?你怎还卖起了关子?”
盛闻一直背着的双手从身后掏出一块儿胡饼。
“这就是奖励,答应我,把这个吃了。”
容栩摸清他来的目的,瞥了一眼,继续写字。
盛闻低头:“赏我个面子,我可是蒸了很久呢。”
“我不饿。”容栩推开他的手,“留给言儿或卿儿明早吃吧。”
“他们明早有明早的饭,这是你的,”盛闻慰声,“不吃东西,哪有力气著书?”
他掰开一块儿,递至容栩嘴边,容栩犹豫刹那,目光徘徊于胡饼和盛闻之间,目露殷切道:“你们都吃饱了吗?”
“饱了。”盛闻放浪一笑。
话音未落,突然咕噜一声,似是唱起了反调。
盛闻面露尴尬,急忙捂住了肚子。
容栩看在眼里,埋怨一声:“你怎么也不吃晚饭?”
盛闻放下胡饼:“不吃也有力气。”
为了证明,他从木椅上抱起了容栩,原地转了两圈。
容栩转得头晕,环住盛闻脖子,小声道:“明日我去拜访府尹梁严,之前我帮过他,他应该会给我们一些粮食。”
他语气哽咽:“我还可以去偏安寺,兰因大师应该也会赠些食物。”
盛闻揽住容栩的后脑勺,容栩侧靠在他心口,声声心跳震耳欲聋。
“别去,我不想你委曲求全。”
“可这是唯一的办法。”
盛闻不情愿道:“即便他们给了,也只能维持一时,没有人会一直相助。”
他轻抚容栩侧脸:“说好了不亏待你,我怎会让你低声下气?粮食的事,我来解决。”
容栩从他怀里抽身:“你?”
盛闻啧一声:“不相信我?”
倒不是不相信,每逢绝路,盛闻向来柳暗花明,只是容栩实在想不出办法。
“相信你,但不相信饿肚子的你,这胡饼我们一人一半,否则你就喂别人吧。”
瞧他终于妥协,盛闻喜出望外,将胡饼一分为二,亲自喂给容栩。
容栩咬下一口,舍不得咽,嚼了很久。他从未尝过如此鲜甜的饼子,即使被风吹得硬了,仍仿佛入口即化。
“粮食的事,如何解决?”
盛闻道:“你说今夜有雨,何时起,何时停?”
容栩道:“子时起,寅时停。”
盛闻满是信心:“我还需要你协助我做一件事。”
容栩眨了眨眼:“何事?”
盛闻坏笑:“做完此事,你且早些睡去,明日我给你做一桌酒肉。”
*
是夜,宵禁起。
几驾马车正匆匆赶往汉阳宫。
“大人,后面几车的东西,除了送去给提督大人的粮食外,其余应如何处理?”
车内之人闭目养神,语气不冷不热。
“诏狱司。”
“诏狱司?”赶马的随从心里一惧,“那里不是关押死囚的地方吗?”
车内人悠悠道:“你是觉得,他们还有活的机会吗?”
随从再道:“可诏狱司里关押的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后面几车未免……”
车内人冷声道:“死都要死了,分什么高低贵贱?”
忽然风起,有几摞黄纸从天而降。
随手抓起一张扑面吹来的黄纸,随从定睛看去,惊慌道:“大人你看,这是什么?”
车内人本有困意,被吵醒后有些不满,掀起帘子接过一看,只见上面不知乱笔画了什么,像是符咒一般,便更气了。
“大人,这东西神神叨叨的,您见识广,可知此为何物?”
“谁家孩童戏耍罢了,告诉更夫,这条路明日严查。”
“可这不像是常人所画,莫非真是什么辟邪之物?”
“胡闹!哪来的邪祟敢在皇城放肆?提督大人连皮都给它拔了!”
那随从心想也是,便不再回话。
这时,帘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
马车晃荡,更加使人困乏。
为了尽快赶到,车内人吩咐道:“趁着雨不算大,走快些。”
奇怪的是,一向听话的随从没了音,马车按原速行驶。
“我说走快些。”车内人不耐烦道。
依旧无人应答。
他一急,陡然掀起帘子,却见驾马的随从消失不见。
还未反应过来,乍然一人从天而降,落在车辕,此人一身黑衣,身材高大,看不清容貌,是个成年男子。
但黑衣人一开口,亮出了孩子般的童声,幽怨而哀戚,判若两人。
细弱而稚嫩的嗓音混着夜雨,使人怛然失色。
“次辅大人,不如让我来给你驾车吧。”
席邕魂都散了,困意瞬间全无。
忽然马如脱缰,一根将断未断的绳子捆在马车上,拖拽着疾驰于雨中,跌跌撞撞。
席邕摔回座位,惊慌失措道:“你是何人!有何目的!”
黑衣人声音幽然,每句话都令席邕毛骨悚然。
“我几日油盐未进,不得已出来觅食。若不是你手里的符箓,我早把你大卸八块了,可惜了,你那随从把唯一一张符箓给了你,而他就成了我的腹中餐,可他的肉不够解馋,我还是更中意你们这些达官贵人,肥瘦相间,爽滑不腻。”
席邕大惊,原来此物真是辟邪之物,他胆战心惊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我是人是鬼?”黑衣人冷笑一声,“你觉得呢?”
席邕立刻捡起扔在一旁的黄纸,展开对准那黑衣人,吓得话都讲不出了。
“大人坐稳喽,”黑衣人接着一笑,“我看你那符箓能拿到几时。”
缰绳拉得愈来愈紧,车子跑得愈来愈快。
席邕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跑了多久,雨还在下,车却停了。
除了风雨,周遭寂静无声。
席邕还在撑着黄纸,手臂都酸了,仿佛只要用力举着,自己便会安然无恙。
又在车里静坐两刻钟,他终归没忍住,缓慢掀起帘子,他做好了万足准备,随时将黄纸亮在身前,却见黑衣人已凭空消失,一同不见的,还有车前的马。
而在一旁的地上,除了有被砍断的马绳外,还有一个麻袋,上面贴满了黄纸。
里面套着昏倒的随从。
被耍了。
席邕气急败坏,跳下车辕,一脚踹在那随从身上,再撕碎手中的黄纸,扔在地上使劲踩去。
可惜雨水不停,脚印不留,他只知对方逃去,却不知逃去的方向。
而自己却像傻子般坐在车中。
风雨减小,夜色不浓。
长街不远处,盛闻骑着席邕的马,一路疾驰。
他的身前,有一孩子探出脑袋。
“二哥!我讲话的语气像不像鬼怪!”盛言一脸骄傲。
盛闻大笑两声:“没白教你功夫,在车顶上藏得不错,说得也不错。”
盛言哈哈拍手:“谁让他四处欺凌,这下可把他吓惨喽!”
回想起方才,盛言有一问不解。
“对了二哥,那符箓是何人所画,为何如此抽象?”
“是你云中哥哥,”盛闻得意,“他有手疾,右手执笔时总会发颤,反正是乱画,随便几笔符箓都很自然,比你我故意抖手作画要真实许多,席邕一定看不出来。”
快马飞奔回原地,那里还停留一列马车,里面装满了米面酒肉。
收获满满!
在一众粮食里,有三辆马车倒显得独特。
盛闻一刀砍下铁链,打开车门,里面皆是老弱妇孺,是活生生的人,他们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
这便是席邕搜刮到的人,被当作粮食、去诏狱司送死的人。
那些人见到盛闻,吓得蜷缩身子,不敢直视。
盛闻没说什么,解开一人绳子,又留下那把刀,转身就要离去。
车上人道:“你、你不杀我们吗?”
盛闻串起载满粮食的车,抱起盛言上马,头也不回。
“你们可以回家了。”
雨势减小,将要寅时。
满载而归自是喜悦,兄弟二人一路上都在笑着。
路过天街,绕过巡夜的禁军,盛闻望了眼城门,倏地发现无数尸体正抛向城楼,有些落到了城墙,有些落入城内。
盛闻心悸,他看穿了孟衍之举。
车内粮食晃动,为了这口盘中餐,城内各家你死我活,斗得头破血流。
殊不知,所有人都已成了孟衍的盘中餐。
抛尸的方向,在西边。
那里是乱葬岗。
城,要不攻自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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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盘中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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