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机密】:方舟研究院不可能无限制接收遗孤,取舍是必然的。优先接收两类烈士的后代:研究院武装保卫部成员;保卫战役后,曾在方舟接受过救助的。」
正月,假期结束。
这次去方舟,霍成昭不用人来接,自己沿着轨道一路远行,再去指定的地点乘摆渡车去哨岗,凭证件过关后,直接走路进入方舟。
他的行李箱也一路跟在他身边,不用像刚入学时那样住“大通铺”,和其他人的箱子混迹一处,找都找不到。
当初打算换个荧光色的箱子,现在看来也没有必要了。
蜉蝣不用再硬着头皮扮丑角,毕竟五观乱飞也挺累的,霍成昭本来也没那么喜欢出风头,荧光色的箱子,想想就引人注目。
霍成昭心有戚戚。
还好这件事尘埃落定了。
跟古时候的大学生一样,霍成昭在学校的时候想回家,回家待不了几天又想返校。可能这就是人性本贱吧,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总想上赶着追过去。
没等学校催他,他自己就跑回来了。
积雪早就化了,主干道两旁的树好像也没有之前那么灰败了,唯独天气还是冷,外面人不太多。
霍成昭拉着行李箱,悠悠哉哉地,以散步的速度往公寓走去。主路空旷,他行李箱的轮子磨损严重,一边走,一边发出轰轰的噪声,荡出去,又返出回声。
路上人少,他也吵不到谁。
走到喷泉附近,零星碰到几个人,相互问候一声,各自继续赶路。
“回来这么早?”邓存这会儿不值班,来方舟拿一些东西,看到霍成昭带着行李回来,有些意外,“怎么,钟老师这么压榨学生?”
“怎么会,他对我很好,我是自己跑回来的。”
“有家不回?”
“我家里人已经不想管我了,他自己过年要去‘走朋友’,不想带我。”
“这样啊,你们家氛围听起来还挺个性的。”
霍成昭觉得邓存今天情绪低落。邓存性格热烈,很少有这种不咸不淡的对话。霍成昭试探着问:“存姐难得休假,回来过年?”
“那可太奢侈了。”邓存摇摇头,“之前的事,还有一点工作需要收尾,我是来跟档案室做交接的。不过今天应该拿不到了,过段时间吧,看安排谁来做。”
“档案?”霍成昭不熟悉这些行政工作。
“死难者的档案。有统一的处理流程。”
数九寒冬里,霍成昭仗着自己不怕冻,一件大衣就敢出门。突如其来的寒意冻住了肺腑,每一次呼吸都生疼。
“我能去吗?”
“什么?”
“我是说,我能去整理档案吗?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做,我能去帮忙吗?”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一般都是主席指派个人去做,她顾不过来的话,你问问钟老师吧,他同意就行。”
“好,”霍成昭欲盖弥彰地拨了拨额发,假装自己刚才没有任何异状,“我等下就联系他。”
“嗯,那我先走了。多谢你。”
“别谢我。”
目送邓存走远,霍成昭低头转身,刚准备再一次迈步,就听到从另一个方向飘来一句:“聊完了?”
音量不大,回声足够把声音远远送过来。
“你怎么偷听别人说话?”
霍成昭收起失意,对钟彦扯出一个笑脸。
“无意打扰,我只是路过。”
“你去哪里?”
“去档案室,不过我有别的东西要查,邓少校的工作,现在没人顾得上。”
还说什么“无意打扰”,这不是被他听得一清二楚吗。也省得霍成昭再联系一次,钟彦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再听不明白就是傻子。
随便就近找了栋楼,行李箱被“寄存”在一楼,霍成昭跟着钟彦直奔档案室。
档案室独占一平层,机密文件在最里面,被一道厚重大门封锁。
普通的档案资料都在外侧,只要拿到当事人开出的权限,谁都能调取。每年升学、毕业的时候,有来不及赶回方舟的,往往会开出权限给信得过的人,托他们帮忙转交档案。
死难者的权限没人拿得到,钟彦拿自己的权限把霍成昭放进去,透明大门无声开启又闭合,霍成昭很快摸索到存放规律,开始他临时档案管理员的工作。
钟彦则去了另一个房间,与方舟不能说的过往为伴。
那个不知所踪的学生,钟彦已经把他的档案翻阅了无数次。维持档案室湿度的机器正在低声运作,他找不到突破口,迁怒似的在心里说了声:好吵。
钻牛角尖解决不了问题,钟彦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这样下去。他暂时把自己从过去里抽离,不去想现在已有的思路,调整心态,准备从头梳理一遍两件事情的联系。
思路一开阔,视野也跟着开阔,钟彦余光一瞥,在个人资料里,发现了一份不应该存在在这里的档案。
——霍成昭的个人档案。
学生的个人档案保密但不是机密,霍成昭有什么与众不同的?
那份档案干净得没有落灰,显然是刚放进来不久。他进入方舟半年,档案应该也不会太旧。它就那么夹在那里,在一众旧得掉渣的机密文件中,干净得格格不入。
按着存放规律,这里应该都是钟教授团队里的人。
是导师申请通过之后,谁误判了霍成昭的身份?
他到底是谁?他身上有什么秘密?
方舟的事情,他知道多少?
他对生命科学明明没兴趣也没天分,当初真的是民政部的失误吗?
他为什么一定要跟在钟彦身边?
是对钟彦有什么想法?
还是觊觎钟彦身后的秘密?
……
一时间,被钟彦压制多日的卑劣心思报复般冲进脑海,几乎把他的理智吞噬殆尽。
霍成昭从进入方舟起的一切举动都在这点卑劣的挤压下变得扭曲起来,欲加之罪已经有了名字,霍成昭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别有预谋。
只要打开这份档案,说不定一切就都有答案了。
谁让它诡异出现在这里呢?
谁让钟彦真的手握拆开它的权限呢?
即便钟彦真的拆开看了,谁又能说他什么?
鬼使神差一般,钟彦死死盯着那份方案,他快步走过去,伸出手,却发现自己手指颤抖。霍成昭的个人档案一个不稳,从钟彦手里掉落,啪一声拍在地上,荡起一圈尘埃。
钟彦被这一声惊醒,飞快捡起档案,两步走到门边,小心翼翼探出眼神。
那扇门是单向视野,从里面可以看到外面,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
外间,霍成昭左手已经捧了一叠档案袋,还在对照着死难者名单,不断去找下一份。他脚步干脆,神态却阴晴不定,一会儿因为生僻字而踌躇不定,一会儿因为发现了难找的档案而眼前一亮,然后都很快又消沉下去,重新变得失魂落魄。
低头的时候,像一场长得没有休止的默哀。
他在死难者整理身后事,对钟彦刚才的失态一无所知。
钟彦怔怔地把霍成昭的个人档案放回原位,六神无主,他喃喃道:
“我这是在做什么……”
理智回拢,失控的卑劣潮水般退去,脑海里面目狰狞的霍成昭也重新变成眼前人的模样,记忆恢复原样。钟彦又把霍成昭的档案往里面塞了塞,眼神闪躲。
他刚刚在怎么揣测他的学生呢?
毫无疑问,霍成昭油滑、不着调、心思不太干净,谁惹他他就要把谁腿打断,甚至手里握着不止一条人命。
可他救过的那么多人又怎么算?
火场里,他背钟彦出来,难道也是出于一些龌龊心思吗?
大雪里,那张沾着心跳的纪念票该怎么解释?并肩而行的那段路,难道是在为下一个阴谋做铺垫吗?
黑暗里,钟彦拥抱了一个因为一首歌而瑟瑟发抖的孩子,当时在钟彦的心里,是怎么想这个孩子的?
钟彦跌坐,垂下头,一手握拳重重抵在额头,悄然叹出一口气。如果他真的私拆了霍成昭的档案,他以后,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学生了。
“为人师表的钟彦老师”险些死在他自己手里。
这个霍成昭,简直跟钟教授一样阴魂不散,做人做事都是一样难评。
枯坐许久,钟彦的终端一声轻响,把他拉回当下。
方舟里有事找他,需要他过去一趟。
在方舟里一向很讲究社交礼仪的钟老师,这回难得没跟学生打招呼,自顾自离开了。
等霍成昭把档案分门别类整理好时,钟彦已经不见了踪影。好在档案室只是不能随便进,从里面可以随便出去。跟邓存联系过后,霍成昭带着半人高的一筐档案,先在办事处逐一登记,又把一筐档案带到底层,邓存会来取。
“我从来没在方舟见到过这么厚的死难者档案。上一个学年,也才94个人。”
这一个学年刚过半,死难者就已经过百。听上去不算多,可现存的人类都加起来,一共也才多少人口呢?
“行了小霍我自己来就行,今天多谢你,你去忙吧。”
别谢他。
“我哪有什么好忙的……这些档案,等下会去哪?”
“带去民政部门,先要拿去准备告别会,然后……该注销注销、该销毁销毁。”
“销毁?”
“嗯,没办法,方舟保密级别太高了,不能外泄。”
“告别会,我能去吗?”
“一般会在拿到档案的两周后,是面向普通民众的,不在方舟里,你想来就来吧。”
两周后,烈士陵园。
钟彦是跟着年主席一起来的,霍成昭混在普通人群里,听着周围人抽泣或叹息,抬不起头来。
年主席代替了“家长”的身份,亲自送她的孩子们离去。
霍成昭听到年主席的声音,终于抬起头来看她。她悼词十分精简,霍成昭听了,突然想起方舟上一年度的工作报告。
那时他不认识这位方舟大家长,也是这么混在人群里,跟着别人一起抬头看她,听着她说“方舟成立以来,收养过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也培养过许多名垂青史的精英”,那时,她眼角眉梢就染上了岁月特有的沉重,像个失独母亲,悲伤却骄傲。
她和那时一样,替每一个沉眠的灵魂宣告:
“这是方舟的职责,每一个登上方舟的人都将自己的信仰交给了脚下土地,他们坚守到了最后一刻。”
等到一切惊涛骇浪都平定,星光会照亮他们的名字。
霍成昭突然反应过来,躺在墓碑后面的,都是像他一样的遗孤。没有父母,没有亲人。而站在他周围的,当然也不可能是他们的亲人。
或许是谁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或许是谁的养父养母,又或许只是没有关系的普通人。
理不清的。
这是他本该走的路吗?
霍成昭不知道。
他从出走的那一天起,就选择了真相,而非荣耀。
他在旧城走了十几年的弯路,险些让自己坠入杀伐血腥的深渊,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几乎已经成了父亲的“敌人”,如果霍中校还在世,在旧城遇到这么个难缠的地头蛇,一定会竭尽所能清剿。
他既然跟着关老板回到第六区,既然已经成了方舟的一部分,就是要和过往的自己划清界限。
霍成昭这三个字不值一提,他可以辱没自己,但不能辱没父母的荣耀。
“等真相大白,父母的荣耀、方舟的职责,我一个都不会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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