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人们用树的年轮记录时间,岁岁年年,一圈又一圈。孩童用时间记录成长,成年人呢,用时间来比较生活。
其实人的一辈子统共也没有多少年,比起宏观的一切,百年的数字都显得十分渺小。
鬼怪亦是如此,但鬼怪不计年岁,它们的生命刻度早就停留在了生理死亡的那一刻,余留在世间的一缕生魂,构筑了它们的轮廓身形,记忆会消磨,鬼怪的寿命取决于自身消磨的速度。
不知道哪一天它们夙愿得偿之后就可能会消失,所以它们的存在更为不稳定,或许一个月,或许十年,或许能有百年。
而它呢,又是同寻常鬼怪不一样的存在,它生来就没有那缕生魂,在地府中,它没有人际关系。
也就是所谓的一个“鬼”也不认识,孤身一“鬼”,真正的无牵无挂,没有牵绊纠葛,所以它的力量在理论上接近于无穷。
没有凭依的存在要么很脆弱,要么很强大。
在前往阎罗殿的队伍中,它逆着“人”流,身体在空中溢散,破碎,身上的黑色外袍像着了火,火星子一点一点攀爬而上,烧灼着它的魂体。
不知道走了多久,去往阎罗殿的潮流到了尽头,它回来了来时的地方,这是一片无尽海,混黑的海水顺着潮流打在岸边,涤去三魂七魄,洗去尘世记忆,而后作为一个新的存在转世而生。
无尽海没有方向,海底都是死亡的沉寂,似乎淹没了许多人的情,许多人的快乐与感伤。
理论而言,或者说是它自己这般认为,这样的海水理应是有味道的,或许是酸,或许是苦,但绝对不会是甜的。
世间万般皆苦,尤其在这阎罗路。
它不再细想,径直沉入那海水中,海水将她身上用来遮蔽的衣服褪去,用冰火两重惩戒它逆天而行的行径。
自诞生而来便没有的痛感,如今竟在此时得到了新的体验。自己的身体如同拆筋剥骨,遁入虚无。
这具身体它向来爱惜,不忍其受到半点玷污,便损神施力破开这无尽海水,飞身而去。
世人皆知孟婆桥,凡人需喝了孟婆汤才能忘却凡尘事,转世重生。
那孟婆汤,它也曾看着孟婆如何熬制过,像是人间的女巫炼药一般,加入的多是些俗世的药材,却不知怎么的就有如此功效,它好奇尝过一口,倒觉得味道不错。
那孟婆见了它,倒是热切。
“你总向我讨这药汤解渴,这次也要吗?”
是哦,它是没有味觉的。
“我在找回去的路。”
孟婆放下一碗陈皮,用那柄巨大的木勺搅拌着,在火光之下,那锅药汤汩汩的冒着气泡。
“人世苦,辛酸泪,你究竟有何眷恋?”
孟婆的小棚子里有一枚巨大的铜镜,影影绰绰,映出了它的脸。
它也觉得困惑,但还是说。
“因为我说过,我会回去的。答应过的事,我从不食言。”
冥界地府与人间的时间流速并不相同。
地府不过一瞬,人间便是数十载。
星河斗转,一瞬十二年便过去。
阮槐霜背着自己的小粉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她额前的刘海被风吹起,露出一个骇人的伤口,所幸处理得当,那伤口倒是已经有了些要愈合了的迹象。
早晨的校园颇有青春的气息,小孩们大声朗诵着课文,带着抑扬顿挫的感情。
她一如往常地迟到,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进教室。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她的凳子上被粘了一层劣质的胶水,粘合不住,起身的时候会拉起一片胶丝,她摘下助听器,不去听周围细细碎碎的私语。
霸凌者并不理会这样的安宁,他们只觉得阮槐霜这样偃旗息鼓,是在助长志气。
他们不再满足于对阮槐霜的一些所有物做手脚,开始在阮槐霜本人身上下手了。
胶水带着粘腻的质感淌下来,时间长了,就要在头发上结成块状。这时候正上着课,总归也没人管她,她便自己戴了助听器出了教室门,跑进厕所里冲洗。
教室和厕所有一段距离,她一步一步地挪动着,靠着墙,在光打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抬眸看着窗外,忽然发现窗子上透了一层淡淡的倒影,那倒影似乎对着她笑了笑但好像又突然情绪不好。
阮槐霜总能见到鬼,对这样的现象也不觉得稀奇。
或许是幻觉,她便没有在意。
厕所里的镜子还是碎的,还留着上次他们把她堵在里面殴打的痕迹,如果没记错的话,镜子上的那一点突兀的血痕便是她留下的。
她对着镜子默默的洗去头发上的胶水,神色淡淡的,却又忽然难以克制的流下泪,泪水滴落在已经不算干净的校服上,上面有一颗纽扣已经掉了,穿得也歪歪斜斜的,不成样子。
她转身将自己收进角落里,环抱着自己,小小的手臂围成的壁垒里,透进来一点光线,忽然被阴影遮挡。
她抬头,注视着眼前这位身材高挑的女人,它穿着一身墨黑的风衣,里面的内搭将她完美的身材曲线勾勒出来,双眉留了一点锋利,瞳孔是极为罕见的红色。
似曾相识,但是她对这个漂亮的女人却毫无印象。
在阮槐霜的眼中,它简直是世界上第二好看的女人,第一是阮槐霜自己的母亲。
女人看着她,冷色的瞳孔扩张了一些,溢出来一些柔软,平静地扫了一眼蜷缩着的小小身躯,伸手撩起阮槐霜的一点刘海,窥视着那一小片伤口,伸出手指在上面点了点,一股黑气涌出,在伤口上方盘旋。
刹那间,那和阮槐霜天生冷白肤色不合的紫红消散殆尽。
它蹙眉凝视着小小的阮槐霜,似在苛责。
却探出纤长的手指勾了勾阮槐霜的手,相触的肌肤浸出冰凉感。
也不说话,但是这些动作足以抚慰人心。声音对阮槐霜来说没那么重要,声音可以表演和修饰,但是注视双眼,却能看清情绪,辨明善恶。
她喜欢对方的眼睛,有多讨厌自己的蓝眼睛,就有多喜欢对方的红眼睛。
蓝色恬淡清澈,红色却混浊出挑。
两边各怀着心思打量对方,却被门外的廊道上传来的脚步声打断,随即下课铃声打响。
阮槐霜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的瞳孔骤缩,将自己的身体掩藏在女人身后,不敢抬头,颤颤巍巍的手扯着黑色风衣的一角,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阮槐霜(?)正想召出黑气将屏障盖起,身体却本能地一颤,对危险的预知令它警醒,血眸瞬间燃起凶光,那股黑气立刻调转回来将一人一鬼所在的区域团团围住,几乎是下一秒,教学楼轰然倒塌。
惨叫声起此彼伏,离得近的那一声叫的更是凄烈,能听出来是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哭嚎着乱叫。
这是一场地震,按照人类的评定方式来界定的话,或许是7到8级左右,这教学楼本就是年久失修,情况更是惨不忍睹。
因着它围成的屏障有一定的范围,所以屏障散去后眼前留下了一个通道,通道的对面围着一圈人,方才听到的哀嚎声便由此传来。
为首的那个男孩正组织着自己的“信众们”,移开压在小男孩身上的石头,可此时小男孩已经奄奄一息,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了。
它拧着眉看过去,似乎可见那几块碎石上坐着的小鬼,甚至有两个在那一堆石头上踩踏,跟随着动作,小男孩身上的死气也跟着越发浓重。
恶鬼寻仇,善恶终有报。
它不是阮槐霜,弄死男孩不过只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它伸出手,无数黑气凝聚在指尖,时不时有哀嚎声回荡。
阮槐霜盯着那团黑烟,似乎知道了它的意图。
她冲上来,紧紧抱住女人的腰身,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把高大的人身拉得一动。
这时余震袭来,与此同时那用砖石搭起的松散通道不断掉落出细碎的石子,同样也在提醒着它的脆弱不堪。
为首的小男孩眼见情况不妙,往阮槐霜的方向看了一眼,眸中散发着恶意,这是建筑深处,理应是最危险的地方。
思及此,他想也不想的自己往外跑走,身后的人也跟着跑动起来,脚步声逐渐远离。
可阮槐霜(?)却能感觉到他们所去的方向才是最危险的地方,那里的钢筋最为脆弱,年代跨越的时间最长,是借阅室的方向。
它看着远去的身影笼罩上不详的黑烟,并无动作。
改变原世界需要代价,它也不想救他们。况且以它现在这样的情况,仅够自保。
况且,一切对她不利的人,就算是没有这次的地震,他们也该受到惩罚。
这一切发生的极为突然,阮槐霜被女人身上的气息震开了一段距离,撞在碎石堆上,意想中的疼痛未至,但她惊魂未定。
用一个恰当的形容来描述。
地震的时候,被困于中心的人像处在一场外人只能窥其一二的世界末日,灾难席卷了属于受害者的全世界。
在阮槐霜本人的视角中。
在一切都支离破碎的空白里,在大脑无法思考的时候,有人握着自己的手。
那感觉简直就像有人在这洪流中,撕开了一道逆行的路。
而且,这条路上有着名字,告诉你,它为你而来。
到处都是惨叫声,助听器就像一个累赘,收录了太多她这个年纪难以承受的冗杂。
像是能感知到她的情绪一般,女人转向她,深沉的血眸淡淡地亮着光,望向她颤抖的手。
冷静的神情变得波动起来,女人缓慢地把阮槐霜耳边挂着的助听器取下,将阮槐霜整个人揉进怀里。
其实阮槐霜(?)的怀抱其实没什么温度,比它流露出来的神色逊色太多。
它能感知阮槐霜的一切,包括记忆。
这时候的阮槐霜刚配上助听器没多久,有时候会有些不合适,佩戴的时候会疼会痒,还会擦出血。
阔别已久或者重新拥有一件事物的时候,最难的或许不是得到,而是学会习惯和持有。
就像突如其来的声音,突然闯入了阮槐霜寂静的世界,她还接受不了这个世界的嘈杂,所以回归本真,是最好的沟通方式。
而毋庸置疑的,阮槐霜最熟悉的语言,手语。
阮槐霜(?)的手法很熟练,也将她对这个世界原本的熟稔还给她。
(别害怕。)
它的手语比的十分干净利落,阮槐霜看着她修长的手指随着动作进行细微的变化,指节微微弯曲,忽然就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
它的语言向来匮乏,和本尊一样,它说起话来并不利索,所以并不善言辞。可是看着只有十二岁的阮槐霜,那三个字的手语循着本心慢慢延长。
阮槐霜什么都听不见,在微微透光的视线里,她看到的是。
(别担心,有我在。)
警笛声嗡鸣,救护车的鸣笛声也忽远忽近。
时间在流逝的同时,也在本能的抗拒异物。
阮槐霜(?)就是那个异物。它并不属于这个时空。
理所当然的,它的身体也慢慢变得黯淡。
有种名为不舍的感情具象化,它仔细将十二岁的阮槐霜化作残象留在眼中,小心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在她的手心里放了一颗糖。
助听器回到耳边,警笛的声音也被传递进来。
“我要,走了。”
它咳嗽了一声,似乎是不太适应这个声音,这其实是听障人士很普遍的说话方式。
卡顿,断续,语调奇怪。
阮槐霜则马上用沾了灰的袖子擦掉了脸上的眼泪,慌张的摇头,小手拉着它的衣角不放,却没注意到不小心触碰到它身体时直接透过去的样子。
她以为这个姐姐不要她了。
它眼神柔下来,用一只手拖住阮槐霜的枕骨,拉近距离,两个人的额头靠在一起。
“好好,学说话。等我,回来。”
好像以前,也有这么一个人,说过这样一句话。
但是最后那个人回来了吗,她其实不记得了。
她从来不敢不相信离别后的重逢,那是她从未遇见过的幸运,因为她从小到大,幸运并没有在她身上有过片刻驻留。
她的妈妈和爸爸离婚之后,爸爸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她也好像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妈妈身上总有伤痕。
其实她也不会太懂,年龄还是限制了她的思维,她所能理解深刻的,只是妈妈不要她了,不会再回来了,就和眼前这个刚刚救了她的姐姐一样,也要离她而去了。
可没人教过她怎么挽留,她只能抓着不放,祈祷离去的人会回头,来心疼她的眼泪。
女人蹲下身,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她的额头留下一丝痒意,冰冷的唇印在她额前,留下烙印。
亲吻额头是承诺的印章。
“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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