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过八角花架，就到了祠堂。
祠堂是在东面劈的一个小屋子，门口挂着两个红红的灯笼，白日里不显可怕，只是冷风吹着，难免有些阴冷。
赵静蓉知道，一到了夜里，才是可怕。
寂静的夜里，怪风吹过花架上的枝丫，阴冷的嘶哑，沙沙摩挲声。
微弱的烛光拉长，在夜色里撕拉摇曳。
掠过窗头，狰狞黑影突然出现在你的后背，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和两颗红彤彤的眼睛对视，心脏猛地收缩一下，咽了下口水，无论你在祠堂的哪里，它都追着，逃无可逃。
蜷缩着身体，紧闭着双眼，双手用力捂着耳朵，不看不听，那些妖魔鬼怪就不会出现。
可是黑夜是那般的漫长，脑海里总是冒出伸长脖子的黑影，或者垂着脑袋，长长的头发拖在地上，一步一步在飘近，在脖子后面阴冷地吹着风，一身鸡皮疙瘩呲呲冒起。
赵静蓉闭了闭眼，才提起裙摆跨了进去。
三牲早已准备好，供台上的糕点酒水也预备齐全。点了香烛，几人依次上香叩首。
缕缕青烟间赵静蓉执着香直勾勾地盯着，她不信这些！拜了这么久的祖宗，要是真的显灵，早就显灵了，何须等到今日。
烧了纸钱，各自在心中默念来年的愿望，祭祀就算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走在中间的赵宝芝回过头瞅了瞅后面的赵静蓉，压低声音问，“娘，有一点很奇怪，我怎么没看见长姐的母亲？”
她指的是赵静蓉亲生母亲的牌位，往年来祠堂她根本不敢细看，今年她的好奇心起来，大着胆子，瞄了几眼。
她原先以为她和长姐都是娘亲亲生的，后来渐渐长大，发现她确实是娘亲亲生的，长姐嘛……
李二妹李琦荷说，她长姐是原配嫡女，她是继室生的，身份上比长姐低。
赵宝芝才不信她狗屁话，和她大吵一架，她可是爹爹娘亲的宝，什么地位高低，都是骗她的。
娘亲当即搂着她，问她是哪里听的闲话，说她就是命根子，掌中宝，她想娘亲继续说，说她和长姐都是她生的，说她们都是一样的。
娘亲却沉默了。
赵宝芝很难受，她凭什么比不上长姐，她比长姐讨人喜欢，比长姐嘴甜。赵宝芝委屈地要哭了。
娘亲安慰她，这话是有些道理，但是又不全对。她虽然是继室生的，身份上比赵静蓉差点，但是长姐又不讨人喜欢，母亲又不在，她有祖母爹爹和娘亲宠爱，还有什么不好？
她是娘亲的心肝，和别人自然不一样。
那就是说，长姐和她，确实不是一个娘亲了，怪不得她不喜欢。赵宝芝眼里微闪，听见娘亲唤她，撅起嘴巴撒娇，趁机说她的衣裳不好看，想要多做几身，娘亲笑着应了。
看吧，她才是这个家最受宠的孩子，赵宝芝微微翘起了嘴唇。
赵静蓉慢吞吞地走在后面，祠堂里面没有母亲的灵位，她知道，她第一天跪祠堂的时候紧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第二次、第三次的时候……
跪在蒲团上，她伸直脖子睁开一只眼睛打量。一排接着一排的黑檀木灵位，錾刻的先考先妣瞄了一层，在两根白蜡微弱的烛光下，很是阴森，赵静蓉给自己鼓气，一一看过，名讳上没有母亲的。
她怕自己有遗漏，起身端起蜡烛，一个一个的认过去。
刚开始，她很欢喜，庆幸没有母亲的，母亲自然是还在人世的。
若是母亲在，那为什么……赵静蓉激动的心渐渐冷却，想起她幼时拉着父亲的袖子，问娘亲去哪里了，父亲不语，紧绷着身子板着一张脸。
父亲的身材是高大的，眼神是锋利而又冷漠的。那是赵静蓉少有的直视父亲，小静蓉不禁后退了几步，父亲看起来威严极了，她怕。
以前还以为自己是女儿身，父亲不喜欢，自己也时常遗憾。
可是，等赵夫人所生的妹妹出生后，也曾看见父亲把妹妹抱在怀里，举在肩上，轻声细语地和妹妹说话，手把手地教妹妹写字。
这些，都是我没有的。才发现，父亲不是不喜欢女儿，只是不喜欢自己罢了。
她想不明白，都是女儿，宝芝可以在父亲怀中嬉笑，父亲为何独独不喜欢自己。她要问个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有娘亲，唯独自己没有娘亲。为什么父亲不喜欢自己，是不是自己没有娘亲才不喜欢自己！
她不该这样糊里糊涂的！
当时父亲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小小的赵静蓉读不懂那么复杂的眼神。
上前跟着牙牙学语的妹妹叫了一声，“爹爹。”
然后赵父打了她一巴掌。
再后来，许嬷嬷来了，她的行走坐卧都由得她管教，若是不听话，就跪在祠堂里，她的倔强一点点磨平，时光荏苒，她已经是世人眼里的大家闺秀了。
年年岁岁，她觉得过得慢，太慢了，祠堂的黑，膝盖的疼，心里的伤，仿佛还在昨日。
到了居安苑，用过膳食后，赵宝芝说，她有东西要给祖母，她从袖口里拿出，俏皮地说，“明日是新年，今日给祖母，也便宜明日祖母赏我们呢。”
明日是初一，家里小辈都要给长辈磕头拜年，压岁赏赐是少不了的。
袁氏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骂，“你个鬼机灵，这就巴巴惦记着呢。”
赵宝芝拉着恒哥儿一起把心意送给了祖母，袁氏虽是嗔怪，心里也是甜蜜的，儿孙心里惦记着她呢。
赵静蓉独自在一旁，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波澜，掩盖在衣袖里的手，微微发抖，用力攥紧了蜷缩的手指，她不知道今日两人要送礼物，往年都是初一的。
赵宝芝微微得意地望了一旁的赵静蓉，她就是故意的，他们都有准备了礼物，偏偏姐姐拿不出来！
宝芝笑意更深了，对着祖母道，“恒哥儿今日还有礼物用送呢！”
袁氏闻言望着立在一旁的孙子，笑眯眯地问，“恒哥儿是准备了多少东西给祖母呀。”
孩子们都长大了！
恒哥儿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的礼物，还是宝芝姐姐提示的呢，算不得什么。
上前几步站在中间，理了理衣服，摇头晃脑的把《千字文》全篇背了出来，最后用了吉祥话结尾，“孙儿祝祖母：春日幸，夏日安，秋日吉，冬日福，辞暮尔尔，烟火年年。”
清脆的嗓音，背着小手一本正经的，是个讨喜的。
袁氏大喜，忙叫袁嬷嬷把那套徽笔徽墨拿来，恒哥儿读书用得上。她料想不到恒哥儿这么快就把《千字文》背得这样好，看来，这个读书的料子。
恒哥儿用力抿了抿嘴，还是漏出了小米牙，被众人夸得不好意思，红着小脸说：“是宝芝姐姐教我的。”
袁氏大笑，一边揽着一个，“我有两个好孙孙，就什么也不求了。”
恒哥儿趴在祖母肩旁，突然看见一旁的赵静蓉，疑惑，“长姐没有准备礼物吗？”
是宝芝姐姐说，既然礼物准备好了，早点送给祖母她会更高兴，他想也是，要是有人早早给他送礼，他也高兴。所以同意了宝芝姐姐的建议，他们是兄弟姊妹，宝芝姐姐想到了，必然是会和长姐说的。
恒哥儿稚子天真，自然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赵静蓉有些拘谨地捏着帕子，倒是疏忽了大孙女，袁氏当她是不好意思，笑着安慰道，“蓉姐儿给我准备什么，都是心意，不必害羞。”
赵静蓉抬头小心打量了一圈，父亲难得和蔼着看着她，母亲在一旁微笑，宝芝妹妹……也笑着望着她，只是小脸上分明是不怀好意。
她心中一咯噔，莫不是她哪里得罪了宝芝妹妹。
宝芝妹妹对她，似乎有敌意，赵静蓉回想一番，她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聊天了，上一次……还在夏日吧。
赵静蓉探究地回望她，她想到至今仍放在妆奁里面未送出的荷包，宝芝妹妹会是有意的吗？
她压下心中的异样，众人还看着她，等她回话，赵静蓉起身，行了福礼，低头惭愧道，“回祖母，我把东西放在茵芋院里，出门的时候忘记拿了。”
这话一出，多少带有些敷衍的意味。
赵静蓉也知道这话说的不好，但是她也没有办法，妹妹弟弟都拿了礼物出来，话也说了出来，总不能独独她一人例外，祖母会怎么想，父亲又怎么看她呢。
袁氏收起和蔼的笑意，和袁嬷嬷对视一番，蓉姐儿一向老实，想必不会有假。
只是袁氏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芝姐儿和恒哥儿还年幼，都能想到这些来讨她欢心，赵静蓉如今已经及笄了，做事也是不够稳重。
日后许了婆家，也这般对婆婆说吗？
袁氏想到这些，勉强扯了扯嘴角，“不要紧，不过是些小事。”
此时训诫她，显得她这个做祖母斤斤计较，贪图那点礼物不成。还是过后，再来……
转头和宝芝说起，一会儿预备了些什么菜，都是她爱吃的，赵宝芝开开心心地应下，偏要说，
“哎呀，祖母，姐姐的记性差，您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总归是一家人，原也是不差这一天的，只是昨天我还提醒姐姐了，没想到姐姐的记性这么差。”
赵宝芝不躲不避，大大方方任由她打量，眼中带着明晃晃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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