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丹若、罗桑和阿香三人出现在城东常庆坊。
短短一天内,面前这所“孙宅”经历了从红绸到白布,从红烛到纸钱,从嫁衣到寿衣的重大转变,任谁都要感叹一句人生无常。
柳树下几个百姓在议论:“新娘子福薄命薄,昨天才敲锣打鼓地嫁进来,今天已经入棺了。”
其中一个百姓摇头叹息:“幽都鬼盯上的人,不死也得死,有别的选择吗?”
“你们没听说吗,整个临安都在传一句歌谣‘红衣鬼,风声木;赤流沙,怨灵渡……’,红衣鬼来阳间找人索命了!”
丹若听着这些百姓的议论,听得多了,再加上新娘死时的惨状不像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她差点也要觉得是幽都鬼来索命了——如果她不认识鬼兄的话。
“我和桑桑施隐身符,阿香你是狐妖,可以自己隐身吧?”
阿香今天穿了一身翠绿色的衣裙,配上她圆白的脸庞和红润丰满的嘴唇,看起来很有活力,她笑道:“当然啦,你们带上我可就对了,说不定我能发现你们都忽略的地方呢。”
罗桑拍了拍她的肩头:“好,这次又麻烦你了,完了请你吃饭!”
阿香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小事一桩,何必言谢?”
三人都隐了身,跟随来吊唁的宾客悄悄溜了进去。
灵堂设在正厅,祭坛上放着香烛、贡品和新娘的画像。
阿香一下子注意到了燃烧着发出香味的香烛,她吸了吸鼻子,细细嗅了一会儿,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从画像上看,新娘是个极其水灵美丽的姑娘,画像上的她笑得灿烂,显然不知道自己会遭此横祸。
新娘的娘家人哽咽着,泪已经要流干了,整个灵堂弥漫着悲痛的气氛,让丹若她们的心都跟着沉重起来。
一片哽咽声中,一道沙哑的声音传来:“生死如潮水,有起有落,生者与逝者皆在因果轮回之中,她的灵魂将依业力而转世,寻找新生。”
众人皆朝那人看去,连忙行礼道:“穆善法师!”
丹若惊讶,孙家人竟然请来了穆善法师,这位临安城德高望重的紫袍高僧。
穆善法师身穿一件深青色的袈裟,深邃的眼眸中充满了慈悲和怜悯。
他对众人回礼道:“贫道今将行超度之仪,以助孙夫人灵魂得清、得净,超脱苦海。同时,亦愿此仪能慰藉吾等之心,使众心安,灵台清明。”
丹若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她又何尝不同情这个可怜的姑娘。而她如今能做的,就是弄清楚究竟是谁害死了她。
思绪恍惚间,却听见桑桑传音给她:“要不我们等穆善法师超度完了再开棺吧。”
丹若答:“好。”虽然她们不信佛,但对死者最基本的尊重还是要有的。
阿香也道:“好,我先在附近转一转。”
***
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与灵堂内被风吹起来的招魂幡相互映衬,增添了一些阴森的意味。
穆善法师心无旁骛地念着为死者超度的经文:“……地藏菩萨于娑婆世界,阎浮提中,生死道中,慈哀救拔,度脱一切罪苦众生方便之事。”
他手握一串蜜蜡佛珠,头顶是招魂幡,面前的祭坛上摆放着一个白玉净瓶。
念完经文后,穆善法师进行持咒洒净仪式。
突然,一片素白中,丹若似乎瞧见一抹红色一闪而过,面前的灯烛摇晃了一下,复又恢复平静。
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丹若跟罗桑打了一声招呼,出了灵堂。
庭院内空空如也,只有几棵桂树静默着,仿佛也在为死者哀悼。
明月半墙,风影移动,桂影斑驳,丹若慢慢顺着墙根蹲了下去。
人既然都是要死的,那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难道人世间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吗?
思绪恍惚间,忽听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在想什么?”
丹若一偏头,发现符殊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她的旁边,她松了一口气:“鬼兄,你怎么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符殊瞥了她一眼,不以为意道:“因为我是鬼啊。”
丹若扶额:“刚才在灵堂里面的也是你吧?”
符殊没有否认。
丹若打量着他,戏谑道:“你就这样一袭红衣出现在灵堂之内,倒真像是来索命的恶鬼。”
符殊目光冰寒,唇角又出现一丝嘲讽的笑:“我本来就是恶鬼。”
丹若真是无语了,这……还有没有办法好好沟通了?
顿了几秒,她才道:“你这样要是被人们看到,他们会更加认为是你干的。”
符殊的语气很散漫也很欠揍:“那又怎样,他们还能来找我幽都红衣鬼索命不成?”
丹若一脸黑线:“你就真的这么不在乎你九幽血狱的名声吗?”
符殊嗤笑道:“名声?那是给活人用的。”
丹若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符殊见她沉默,觉得很有意思:“怎么,你觉得这不像我干出来的事?”
丹若反问道:“像吗?司狱长大人那么厉害,杀人焉用借罗刹鸟之名装神弄鬼?”
符殊目光微凝:“你很了解我?”
丹若虽然和鬼兄刚认识不久,但能看出来他并不是传言中嗜杀的恶鬼,多数时候是嘴硬心软罢了。在夜摩天是这样,在临安也是这样。今天街上的小孩子把蹴鞠踢到他身上时,他捡起蹴鞠本来就是为了还给那小孩的。但丹若也不欲和他争辩。
她转移了话题,提起今日临安城传唱的歌谣:“红衣鬼,风声木;赤流沙,怨灵渡……风声木我知道,就是你那把解阵用的折扇,赤流沙是什么?”
符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在幽都,赤流沙是恶鬼怨灵通往九幽血狱的必经之路,然而半数的鬼魂会夭折在那里。”说罢,他转头就走。
丹若也站起身:“哎,鬼兄你干什么去?”
“去吃小孩子的心肝。”
***
丹若再次回到灵堂,夜已经深了,法师已经做完超度的所有仪式,堂内只剩为死者守灵的亲人。
丹若、罗桑和阿香商量道:“一会儿我们见机行事,阿香你守在外面,必要时使用障眼法,别被新娘子的家人发现了。我和桑桑开棺看看新娘的尸身。”
阿香爽快道:“行,本来我还有些发怵,让我待在外面还好。”
说罢,丹若和罗桑悄悄接近祭坛后的棺木。
撬开棺材后,一具没有生气的女尸出现在她们面前。
她的身体已经僵硬了,皮肤惨白,上面还有些许的紫色斑点和淤青。
丹若想,这位姑娘一定是死不瞑目的——如果她的双眼没有被挖去的话。
要是鬼兄没走就好了,直接让他用风声木招魂,让姑娘的魂魄自己说出是谁害死了她……
丹若用灵力上下翻看着,还是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地方。
罗桑从怀中掏出一个装着液体的小瓷瓶,撒了一滴在姑娘的身上。
丹若惊奇道:“这是什么?”
“阁主给的太虚幻露——不管你是人是鬼,是妖是仙,给那皮肤上滴一滴,都会变成透明的状态,这样一来,伤口就很明显了。”
丹若凝视着姑娘的尸身,看着她慢慢变成透明色,而丹若很快发现了异常:“桑桑,看这里!”在她的太阳穴部位,有一个小小的圆圆的痕迹。
罗桑仔细地观察着那微小的痕迹,眉头皱了起来:“要是不用太虚幻露,我们用肉眼永远都不可能看得见。”
丹若肯定道:“就是这个圆圆的东西贯脑而入,一下子要了这姑娘的命,然后罗刹鸟才啄食了她的双眼。”如果直接啄食她的眼珠,她肯定会痛呼出声,被人发现的。
可是,这个圆圆小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
惊乌阁,罗谌和竹影卫抱来几大坛清风楼买的玉髓美酒,见到罗桑和丹若回来,向她们招手:“丹若,阿姐,你们回来啦?”
二人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酒坛。
罗桑叹了一口气:“唉,出去一趟还是没有头绪。”
罗谌好奇道:“什么都没有发现吗?”
丹若接话:“发现是有的,但是凭我们的脑子想象不来啊。”
罗谌挠挠头,嘿嘿笑道:“没事儿,一会把你的发现都说给阁主听,让他帮你们想。”
夏日的夜晚很舒服,虫鸣声声,凉风习习,将庭院里蔷薇、茉莉的香气散布到惊乌阁的每一个角落。
大家一起坐在惊乌阁的屋脊之上,俯视着临安城的纵横河道与万家灯火。惊乌阁很高,隐匿在临安城的溶溶夜色中,俨然已经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丹若觉得,先说正事要紧,她望向林鹤归:“阁主,你说什么圆圆小小的东西能要了人的命?”
林鹤归思索了一会儿,沉吟道:“据我所知,西域曾有一种叫做‘血菩提’的植物,它的果实菩提子能净化人的心灵,功效和菘芙草差不多,但我也只在古籍上见过。”
丹若和罗桑同时瞪大了眼睛:“菩提?”菩提是佛教中的圣物。
“血菩提质地坚硬,可穿石而过,如果长时间被鲜血滋养,菩提子会变成琥珀色。”
这么看来,那个小小的圆圆的痕迹还真挺像类似菩提子的东西。
丹若突然想到:“今天我们去常庆坊的时候还碰到穆善法师了,他来为死者超度。要不我们明日去崇光寺请教一下法师吧,他好像就是来自西域。”
林鹤归思索道:“是来自回鹘的那个穆善法师吗?”
罗桑点点头:“对,还是皇帝小儿亲封的紫袍高僧。”
罗谌已经喝了几杯了,脸上微微泛起一丝酡红:“来,说完正事了,我们喝酒。阁主明天就要走了。”
罗桑道:“可下周就是荷花节了,阁主能赶回来吗?”
林鹤归微微摇了摇头:“不一定,看情况吧。”
罗桑举起酒杯:“来来来,大家干一杯吧!”
玉髓美酒甘甜清爽,丹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家有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心愿呢?”
竹影卫元胡笑得憨厚:“我啊,没什么大志向,大概就是好好保护阁主、跟随阁主吧,不过要是能娶个漂亮媳妇就更好了!”
大家伙都笑起来。
罗桑也道:“我也是,保护阁主、跟随阁主 !”
结果大家都像喝酒喝上头了,一个接一个开始震耳欲聋地喊口号:“保护阁主、跟随阁主 !”深更半夜的,一群人坐在屋顶喊口号,其壮观程度和扰民程度可想而知。
林鹤归食指放在唇边:“嘘……”,他的目光中是一片柔软的明净:“大家的心意我心领了,谢谢你们对林某无条件的帮助与支持”,他一顿,语气郑重道:“结识在场诸位,是林某此生之幸。来,林某敬大家一杯!”
罗桑罗谌和竹影卫们纷纷举起酒杯:
“应该的,阁主以诚待人,我们誓死追随。”
“对啊,这是我们应该的。”
丹若也举杯,虽然她刚到惊乌阁不久,但是能看出林鹤归是个很不错的上司,他基本不发脾气,对大家都很温和。
……
月光下,林鹤归宽袍广袖,姿仪优雅地举杯。他的背脊如一杆青竹,投下一片浩然的影子。
罗桑问林鹤归:“阁主,你呢,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啊?”
“目前就是集齐碎片,修复玄心镜吧。”
丹若也很好奇:“还有呢,说一个关于你自己的吧?”
林鹤归认真道:“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丹若一脸的不可置信:“就这么简单?”堂堂惊乌阁阁主的心愿,竟然是喝酒种地?这么朴素。
罗谌支着下巴感叹:“唉,阁主一年有一多半的时间都不在惊乌阁,种个菜那不得蔫了,娶个老婆估计也得跟别人跑了。”
罗桑猛地拍了罗谌一下:“哎你会不会说话?”
林鹤归悠悠叹了口气:“别说种个菜,就是种棵树也被人砍了。”
丹若:“……”她在心里道,你还挺记仇的。
罗谌不明所以:“什么树,谁砍的?敢砍阁主的树,我去把他砍了!”
月光下,屋脊上,大家边喝酒边聊天。“惟愿对酒当歌时,月光常照金樽里。”
没想到这玉髓美酒越喝越上瘾,丹若喝了一杯接着一杯,脸上已经有了醉意:“好酒,再来!”
罗谌注意到丹若:“唉,丹若姐,你有没有什么愿望,说不定阁主能帮你实现呢。”
林鹤归默默打量了她一会儿,伸手拿走了她的酒杯。
丹若已经彻底醉了,只记得酒杯被人拿走,心里十分不满,摇晃着脑袋四处寻找自己的酒杯。
她双眼朦胧,看什么都在转圈圈。
林鹤归对罗桑道:“她醉了,你送她回去吧,时候也不早了。”
罗桑放下酒杯,将丹若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准备带她从惊乌阁上飞下去。
谁知道丹若手劲很大,一把推开罗桑,闪到林鹤归面前,醉眼朦胧地歪头盯着他看:“大妖怪,是不是你?”说罢还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脸颊。
林鹤归眨了眨眼。
似乎觉得手感不错,丹若又接着戳了几下……
众人都惊呆了。
丹若扫视了众人一圈,看到罗谌,指着他:“那个谁,刚才你问我那个啥来着?”
罗桑又来抓她的胳膊:“走吧丹若,你喝多了。”
丹若乖乖被罗桑抓着,眼睛里有光泽。
“我希望,我希望能再见大妖怪一面,我要告诉他,我现在已经能保护我自己了,偶尔也能保护别人……我现在有朋友、有亲人,过得很开心。”
林鹤归就这样垂眸看着她,目光温和。良久,他轻轻道:“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丹若听到这句话,似乎很高兴,挣扎着又要甩开罗桑的手:“对了,我还要舞剑给他看,他送我的飞霜月我用的很好,很好……”说着,她就要拔出剑来。罗桑怕她伤到自己,赶忙制止。
结果丹若一头栽倒在罗桑肩头,呼呼大睡起来。
林鹤归:“对,没错,送她飞霜月的就是我。”
丹若:“美酒虽好,切勿贪杯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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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临安罗刹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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