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外朔风呜咽不停,衬得厅内气氛越发阒寂凝滞。
张安缩在衣袍里的手不自觉地搓了又搓,这厅内反倒是比落雪的厅外还要冷些。
见宋珩久久不言,张安不得不硬起头皮、躬着腰笑眯眯上前轻唤一声,“殿下?”
宋珩极力忽视脚背上传来的异样,冷眸在张安身上幽幽俯扫过一圈后,“既然太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让她见便是。”
闻言,张安嘴唇微张,眼里显露出几分茫然,“还请殿下明示……”
桌底下,两人之间哑谜似的对话像是蜜蜂的一阵又一阵嗡鸣,有一种催人眠的效果,宋烟小脑袋频频虚点,沉重的困意倒让她暂时忘了想如厕一事。
迷糊中,宋烟冰凉的小手无意挨蹭到垂下来的一角雪白狐裘,狐裘裹携着宋珩身上清浅的暖意,缓缓传渡到宋烟手背上。
呀,真暖和!她碰碰应当没事吧?
迟疑片刻,宋烟伸出两只小胳膊虚虚地环抱住宋珩的一只腿,小脸歪贴在蓬松柔软的狐裘绒面上。
好软好暖,和母妃身上一样暖和。
宋烟眨巴眨巴润泽的双眼,末了,用力蹭了蹭狐裘。
宋珩极力克制住想将桌下那不安分的小东西一脚踹飞的想法。
且在张安用清澈且愚蠢的眼神望过来时,他仅剩的一丝耐心也彻底告罄,眉宇间折出一道浅浅的褶痕,长指虚点两下脑袋,“用这里想。”
只是张安一时半会儿哪里想得明白,干笑着一张苦瓜脸,“殿下,这、这……”
“刘燃,送客。”宋珩面无表情地下了逐客令。
张安干巴地讪笑两声后,忧心忡忡地跨出厅门。
“喵……”
一声微弱细小的猫叫声从不远处的屏门外传来,张安偏头看了一眼,是只黑色的猫,尾巴蜷起蹲坐在地上,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厅内。
张安微讶,“不曾想殿下也养了猫儿,只是奴才瞧着这猫眼熟得紧呢?”
张安说完揉揉眼,还欲走上前细看个清除,却听宋珩语气很是低冷道,“还不走,莫不是是要让本王亲自送你?”
闻言,候在一旁的刘燃极有眼色地引着张安往外走,“张公公,这边请……”
……
两人走后,厅内恢复沉寂,宋珩淡淡瞟了屏门外的黑猫一眼,黑猫立即弓起脊背、竖起毛发,一副防御的姿态。
看着黑猫那双圆亮的眼,宋珩脑中短暂浮现宋烟方才歪头看向他时的眼神。
这对招子倒是生得和那小东西的差不多,又亮又圆。
不过,刘燃、张安都都走了这么久,桌底下坐在他脚背上的宋烟,依旧丝毫没有要挪动的意思,像是要就地扎根。
宋珩常年习武,五感异于常人。
此刻沉寂的厅内,除却厅外的风雪声外,还间或夹杂着一起一伏、均匀且富有规律的呼吸声。
倒是个心大会享受的,宋珩冷笑一声,长指一屈,敲敲桌面。
笃、笃、笃,“出来。”
宋烟没动静。
笃、笃、笃,又是几声,宋烟仍旧没反应。
这回,宋珩长腿直接无情一收,也不管桌底下宋烟会不会被磕着碰着哪里。
果不其然,腿收回的一瞬间,只听得“咚”的一声,伴随着宋烟小小的吃痛声。
“哎呀,好疼。”宋烟揉揉嗑痛的脑门儿,自言自语软声道。
屏门外黑猫竖直的尖耳一动,灵巧地朝宋烟所在的位置跑过来,边跑边叫,从宋珩身边路过时,特意离得远远的。
宋烟也听到了黑猫的叫声。
“雪雪,你怎么来了?”
宋烟掀开石青桌帔,从桌底下钻了出来。
站起来后,一抬头,恰好对上宋珩那张冰雪似的脸、以及深不可测的眼神。
宋烟下意识地打了个嗝儿。
宋烟一直有这毛病,若是被吓到或是心里实在害怕极了,就会忍不住打嗝儿。
神仙哥哥好看是好看,就是真的好凶,与宋珩对视不过片刻,宋烟就垂下脑袋去看地上的踏雪,作势要去抱它。
“雪雪。”
这猫通身漆黑如墨,唯有四只爪子雪白,江太妃便给它取名叫“踏雪”,宋烟听见后,便一直叫它雪雪。
踏雪一身毛淋过雪,现在浑身湿漉漉的,宋烟若是抱了它,衣裳免不了被沾湿弄脏。
宋珩喜洁,在他的地盘,眼里见不得一丁点瑕疵,自是不能忍,更别说宋烟身上的衣裳他幼时曾穿过,那是他的衣裳。
“不许抱。”宋珩冷声阻止。
小姑娘脾气是软,但殊不知泥人尚有三分气性。
哼,方才这冰脸哥哥已经骗过她一回了,她又不认识他,才不会听他的,要听也是听方脸哥哥的。
宋烟扯扯耳朵,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垂着脑袋摸了摸踏雪后,伸出手去抱。
却在这时,一只白皙洁净的大手映入宋烟眼帘,先她一步提溜起踏雪的后颈。
许是宋珩身上的气息太过冰冷和危险,被提溜住脖颈的踏雪突然剧烈地蹬起腿来,转过脑袋一口反咬在宋珩右手虎口处。
刺痛袭来,宋珩手一松,踏雪摔落在地。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宋烟一时懵住,但宋珩虎口处不断冒出的鲜红让她回过神、且无声地提醒着她,这是雪雪做的坏事,是要受罚的。
宋烟想起那日江太妃发怒时的情形。
连忙抱起地上的踏雪,牢牢护在怀里,圆亮双眸满是小心和恐慌,再也不敢直视宋珩。
“哎哟,我的天爷,怎么了这是?”厅外传来刘燃的声音。
刘燃一回来,就见宋珩虎口处正不停地滴着血,黑褐地面已经晕出一团血渍。
而当事人宋珩却一脸无所觉地垂着手,任由血一滴又一滴地滴落,珀色双眸一片森寂冷然。
刘燃忙上前抬起他的右手,焦急道,“殿下,您还愣着做什么,这是怎么弄的?咱们快些回去上药才好。”
宋珩目光转向不知何时因害怕缩到角落去的两名罪魁祸首身上,语气难辨喜怒,“带上她们一起。”
宋珩一提醒,刘燃这才分出眼神看了看角落里的一人一猫。
宋烟垂着脑袋看不清模样,但是她怀里的猫引起了刘燃的注意,这哪还有不明白的,定是这小畜生咬的殿下。
刘燃抓抓脑袋,不过,这小娃娃是怎么进府的?还有她那身衣裳,怎么和殿下曾经穿过的那么像?
刘燃带着满腹疑惑跟在宋烟身后。
……
宋珩住的澹林院离前厅不远不近,他人高腿长,不出片刻就与身后两人拉开距离。
刘燃担心宋珩,可不要因为这小娃娃耽误了殿下的伤势,他低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小萝卜丁,恰好宋烟也在抬头看他。
水汪汪的大眼睛天真又无辜,带着小小的疑惑,还有那瓷白的小脸看上去又软又滑,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玉雪可爱的孩童。
面对这样乖巧软糯的小娃娃,谁都会软下心肠。
刘燃到嘴的责问咽回肚中,干巴巴问宋烟,“我抱你走?”
宋烟知道自己走的慢,犹豫一下后,低声且小心翼翼道,“雪雪也要一起。”
刘燃无奈应下,瞪了踏雪一眼后,才伸手抱起宋烟,一人一猫抱在怀里,轻的像根羽毛,刘燃看宋烟的眼神越发怜爱。
只是不知到底是哪家的娃娃?
澹林院主屋内,灯火葳蕤。
朔风冷雪不知疲倦地拍打窗棂,屋内烧着暖烘烘的地龙,实在是暖意如春。
到了屋内,刘燃将宋烟放在外间,小声叮嘱,“你乖乖待在这里,别乱跑,我很快出来。”刘燃给她寻来个小圆墩让她坐上。
虽说是外间,没有里屋暖和,但到底通了地龙,与屋外的冰天雪地自是天差地别。
宋烟抱着踏雪点点头,乖乖地坐下,她有些担忧地看着里屋的方向,冰脸哥哥流了那么多血,不会出事吧?
里屋刘燃正在替宋珩清洗伤口,踏雪下口重,伤口有点深,木盆里大半盆水都被染成浅绯色。
清洗完后,宋珩用干帕擦净手,干帕擦过伤口时,他像是感觉不到疼般,擦手的力道只重不减。
替他清洗完伤口后,刘燃去药匣子里翻找药瓶,想找到一瓶药效佳,又不会让伤口发疼的药。
刘燃举着两小瓶药仔细比对着,宋珩直接从药匣子里精准取出一瓶药效最佳,但洒上后伤口会疼痛难忍的药来。
“她呢?”
“在外面乖乖坐着呢。”刘燃没敢提猫的事。
外面?宋珩皱眉道,“带她进来。”
刘燃带宋烟进去里屋时,宋烟抱着踏雪不肯松手,刘燃只得将外间的门阖上,低声道,“殿下被它咬了,此刻正在气头上,你将它放到此地,不会有事。”
宋烟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踏雪,跟着刘燃进了里屋。
进去时,宋珩正在给伤口撒药,白生生的伤口绽露开,他左手握着小瓷瓶,白皙长指压着瓶身一敲一点,药粉洒落到伤口上。
宋烟看到他那只受伤的手好像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但待她偷偷去看他脸上神情时,他却神色平平。
“看我作何?”宋珩抬眸瞥她,没有要发怒的迹象,一派平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也或是屋内暖黄的火光容易让人产生错觉,宋珩看起来没有先前那么冰冷。
宋烟迈步来到宋珩面前,怯怯地看向他,嗫嚅着声。
“可不可以不要罚雪雪?它不是故意的,它只是有些害怕。”
“若我偏要罚它,你当如何?”宋珩挑眉,小东西挺会得寸进尺,住他的、穿他的,带来的小畜生咬了他后,还不许他罚它?
一听宋珩真的要罚踏雪,宋烟瞪大湿漉漉的乌眸,“不可以。”
宋珩理了理衣袍,好整以暇地坐在罗汉榻上,静静欣赏着宋烟的反应。
见她反应这么大,一副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宋珩只觉有趣。
“可它做错事,咬了我,总得受点惩罚。”
闻言,宋烟目光天真地看向宋珩,“我可以替雪雪受罚的,它什么都不懂,你别怪它好不好?”
在说这话时,小姑娘两只手拢在一起,一直不停地搓手,她很紧张,生怕宋珩不同意,将踏雪处决了。
宋珩余光扫过她的双手时,微微一滞,本该与她脸一样光滑无痕的手长满冻疮,有几处已经灌脓,对于孩童来说,这当是极疼的。
只是宋烟没有了双亲庇佑,她早已失去喊疼的资格。
宋珩歇了逗她的心思,“刘燃,去方府医那里取些冻伤药来,顺便将霍霄唤来。”
刘燃也看到了宋烟手上的伤势,应下后就出去取药。
期间宋烟没得到宋珩的确切回复,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他,眼中仍有泪光闪动。
望着宋烟的这双眼,宋珩长睫微动,还真如他所想的那样。
宋珩轻嗤一声,“行了,别拿这这种眼神看着我,本王答应你,不罚它便是。”
接着又听他话音一转,“不过,若它日后再犯,它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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