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谨在宫中行走多年，宫里的大小道路甚至暗道都了如指掌。
他此刻抄了小路，跑得又快，不大一会儿，便到了太液池边。
池边一圈光秃秃的树枝映着阴晴不定的天，北风吹得冰屑乱飞，掠过湖面。
湖面结着薄冰，将云舟冻在岸边，湖中的避风亭影影绰绰，一百五十多亩的湖面，半个侍卫也没有，格外安静。
仅有冰层偶尔发出咔嚓的脆响。
林谨看着空旷的没有半个人的冰面，忍不住微微蹙眉。
难道是自己判断错误？
不，不会！
林谨举目遥望，过了片刻，才发现远处的湖面上，那个慢慢蠕动的身影。
是太子！
他穿着白色的亵衣，几乎和冰雪混为一体，不认真看，根本看不出来。
“殿下，快回来，那里危险！”林谨朝着湖中央的人大喊。
隔得远，林谨看不清那人的样貌。
他只能看见，那人的身影似乎是顿了顿，随即起身，朝着自己这边转过来。
却也就在转身的瞬间，冰层开裂，哗啦一声，那人落入了水中。
周围巡逻的太监还隔得太远，喊不答应。即便是能喊答应，他们要破冰开船过来，也需要时间。
侍卫更远，若是等到侍卫前来，肯定也来不及了。
林谨迟疑了片刻，一咬牙，折了岸边的几根枯枝绑在自己身上，朝着冰层裂开处爬去。
咔嚓声在他身下响起，林谨尽量让自己的身体更多地贴在冰面上，以防冰层裂开掉了下去。
风吹得更烈了，像利刃割在脸上，手脚也冻得几乎要失去了知觉。
林谨一步步朝前趴着，仿佛爬过的这一路，并不是薄冰，而是从地狱爬向人间。
林谨觉得自己爬了许久，但实际上，他的速度很快，半柱香工夫不到，便已经爬到了跟前。
他朝着在冰水中挣扎的人喊：“别乱动，把手给我！”
冰水中的人陡然停止了挣扎，回过头来。
少年的白色亵衣已经尽数被冰水浸透，头发散落在湖水中，像缠绕的水草。
少年头顶的发丝，已经结上了薄冰，嘴唇冻得发乌，可一双眼睛却十分明亮。
“殿下！”林谨轻唤，朝着水中的人伸出手，“不用怕，慢慢地过来，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少年迟疑了片刻，朝着林谨伸出自己的手。
林谨抓住了他的手，对方手掌比自己的略大，指节分明，是一双好看又有力的手。
在抓住这只手的瞬间，林谨不禁想起了前世的这只手。
满是血渍泥污，捧着泥土，轻轻洒落在自己的尸体上……
“殿下别怕，我救你回去！”林谨握紧了这只手，稍一用力，咔嚓声传来，冰面裂开，林谨掉进了湖水之中。
两人朝着湖底迅速沉去，冰凉刺骨的水仿佛刺透林谨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即便如此，林谨还是准确地抓住了对方，努力朝上游。
湖底暗流涌动，林谨被水流带到了冰层之下，原本薄薄的冰，此刻竟然变得无比厚重，林谨试了几次，都没能破开冰层。
他回头去看被自己抓着的太子。
却看见少年的眼眸紧闭，脸色青灰，似乎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的白色亵衣随着湖水飘荡，仿佛招魂的幡。
林谨伸手在水底拍了拍少年的脸，对方一动不动。
死了？
林谨摸了摸太子的脖子，已经感受不到脉搏跳动了。
若是将人丢在这里，自己固然可以游上去活下来。
不过，上辈子他帮自己收尸，这一世自然不能让他死在这冰冷刺骨的湖里。
林谨咬牙，解下腰带，将太子和自己系在一起，逆流而上，朝着光亮处游去。
原本不长的路，因为带着一个人，变得无比漫长。
林谨感觉自己肺部憋闷得厉害，想要吐出一口气缓一缓，却没想到，气息几乎已经耗尽。
终究还是高估了这具身体，忘记了自己目前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并不是后世那个水性极佳的大内高手。
林谨仰头，出口近在眼前，自己却已经因为缺少气息，而没有力量再游半点。
林谨低头，看着已经气息全无的太子。
或许，这就是自己的命吧。
生来当奸佞的命，根本不适合做好事，一做就死。
猛地，太子原本紧闭的眼突然睁开，眸色中似乎有惊诧，有震惊，也有着不可置信。
林谨看见太子似乎张了张口，说了句什么。
他的脑袋因为缺氧有些昏沉，看不清口型。
下一秒，一个冰冷的柔软的东西，贴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牙齿被撬开，一股温热的气息，送进了他的胸腔之中。
太子竟然没死！
他还留着一口气，还能给自己渡气！
林谨觉得荒唐，他在水底睁眼，只看见周围白色的亵衣飘荡，冰冷而清澈的湖水在自己周围泛起一圈圈涟漪。
惨白的阳光透过冰面照进水中，将太子那张英俊且轮廓分明的脸，照得无比清晰，甚至连脸上的毫毛都能看清。
这幅画面，临死前的画面，竟然美得让人心悸。
“唔！”林谨清醒过来。
他努力地将这口气吞入腹中，身体登时生出力气，紧紧抱住太子，脚上用力踩水，片刻后，哗啦一声，他终于带着人浮出了水面。
冷冽的空气袭来，林谨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血液也因为有新鲜空气的涌入而重新涌动起来。
林谨再次低头去看怀里的人，怀里的人双眸紧闭，睫毛已经结了冰花，唇白的几乎没有颜色，看起来和死了没有任何区别。
但林谨知道，他没死，他刚刚还能动，还能给自己渡气！
林谨四处张望，抓住了一根他先前绑在身上的树枝，小心朝着不远处的冰面游去。
他的手脚也已经冻僵，根本无法自如的爬上冰面，试了好几次，刚刚爬上冰面，便因冰薄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又裂开了。
林谨举目四望，看见客嬷嬷的身影出现在离自己较近的湖边。
客嬷嬷也看见了林谨，本就刻薄的脸，添了一丝怨毒之色。
却还在朝着林谨喊：“快将太子带过来！”
林谨才不会傻到自投罗网，他毫不犹豫地带着昏迷中的太子，朝着相反的方向游去。
游了没多久，便又到了冰层边。
这次他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铺在冰面上，慢慢地爬了上去。
很好，冰层没有断裂。
他又将那几根树枝铺在冰面上，小心翼翼地将水里的人拖上来。
林谨的动作很慢，十分小心地听着冰层的动静，先将人的上身拖上来，将他的双臂摊开，然后趴在冰面上，拖着他的肩膀，终于将人拖到了冰面上。
此刻阴云遮住了天空中的最后一丝光亮，天空变得更加阴沉，细密的雪花也簌簌而落，落在两人身上。
林谨拍了拍太子的脸：“殿下，醒醒，快醒醒！”
太子一动不动。
林谨伸手一摸鼻息，几乎没气了。
紧急时刻，林谨顾不得那么多，一手捏着太子的鼻子，一手捏着他的下颌，给他连连渡了几口气。
咳咳！
低低的声音从太子的喉咙中发出，随后，太子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眼中，依旧带着震惊和惊诧，特别是看向林谨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你……你是……林谨？这是哪里？”低低的声音从太子的喉咙中发出，出乎林谨意料，太子低沉的声音，格外沙哑，竟很好听。
“奴婢的确姓林名谨，这里是太液池。”林谨说，“殿下您刚刚落水了，现在还能动吗？”
“落水？”太子的脸上出现了深深的疑惑之色。
片刻后，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般，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是谁？”
林谨对此毫不意外：“您是我大乾朝的太子。”
“太子……太子……”太子拧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突然展颜，“我是秦昭晔？”
林谨虽然感激太子前世埋骨之恩，但却并不太喜欢同他说话。
何况是如今这样的情形。
“是，您要是能动的话，就跟奴婢一起，慢慢爬到岸边去。”
秦昭晔低低嗯了声，又深深地看了林谨几眼。
林谨觉得这个目光中，有很多东西，不像是个痴儿能有的眼神。
不过现在不是关心这些事情的时候，活命才是最重要的。
“慢慢爬，对，像我这样……”林谨在前面爬，秦昭晔跟在他身旁，两人之间拴了一条腰带，各自抱着一根树枝。
也不知爬了多久，岸边巡逻的太监，终于发现了两人。
林谨朝着那些太监呼救，太监们立刻行动起来，有的拿木板，有的凿开薄冰，将救生用的小船推入冰水中。
林谨松了一口气，回头对秦昭晔说：“有救了！”
冷不丁撞见秦昭晔的眼。
那双眼依旧明亮透彻，眼神中闪着炙热的光，可和印象中不同的是，那双眼里，似乎多了些什么东西。
究竟是什么，林谨并不想深究。
这一世，他将秦昭晔救起，算是还了他的恩情。
余下的时光，想来两人不会有太多交集。
太监们的动作很快，十多分钟便已经来到了林谨身旁，将两人救到船上，又给林谨和太子拿了厚厚的棉被裹住身体，将两人送到了岸边。
太子自然是在船舱里暖和，林谨蜷缩在船头，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事情。
接下来的事情，果然如林谨预料的那般。
他才刚换上干燥的衣服下船，便见到客嬷嬷从另外一边飞速跑来，一边跑还一边大声斥骂：“姓林的，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谋害太子！”
林谨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领口拢了拢，声音平静：“客嬷嬷说笑了，太子落水，我是下去救他的。”
“胡说，我一发现太子不见了就出来寻他，刚到岸边，便看见你竟然起了歹毒心思，将太子推下冰湖里！”客嬷嬷乍见林谨如此镇静，心中一慌。
慌乱过后便是更加厉声斥责：“还不快点把这个谋害太子的太监拿下？！”
林谨轻笑了一声。
凤仪宫是什么地方，太子都被遗忘，服侍太子的客嬷嬷，说话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人听。
林谨不慌不忙：“我说过了，是我将太子殿下救了上来。再说，处罚太监是我朝司礼监的事情，客嬷嬷逾越了。”
客嬷嬷被噎了个满脸涨红，狠狠剜了林翳一眼，想要再说点什么，却见他目光如刀，微笑客气中带着狠厉，竟是心中一凛。
“让你嘴巴硬，等冯掌印过来，看他如何治你！”
说完，不敢和林谨对吵，只和渐渐围过来的宫女太监们说话。
说的自然是林谨谋害太子，有鼻子有眼，竟然连细节都编上了。
林谨站在原地，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身上也在发烫，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没有开口反驳容嬷嬷的胡说八道，扰乱视听。
眼前这些人，不过是宫里的太监宫女，做不得主。
太子落水，哪怕是个不受宠的太子，定然会惊动贵人。
若是现在开口，定然会力气耗尽昏倒过去，到时候就真的任凭客嬷嬷颠倒黑白了。
他要把力气留着，在真正能做主的人面前辩驳。
客嬷嬷说得唾沫横飞，越说越有精神：“真真切切，他按着太子的头，用力一压，咔嚓一声冰层就破了！”
却猛地听见背后突然传来一个中年男子颇具威严的声音：“什么事情在此大声喧哗？！”
众人立刻跪在地上，林谨也不例外，跪下行礼。
“陛下息怒！请陛下恕罪。”
林谨口中亦跟着众人如此说，却和众人不同，他微微抬眸朝上面看了一眼。
来的是万启帝。
这边的大动静会惊动万启帝，林谨毫不意外。
看来自己的记忆力还不错，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于多年前的今天，贵人们都在何处活动，记得分毫不差。
此时此刻，万启帝自然是在不远处的凌云阁喝茶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公公当然会跟万启帝一同前来。
只是，或许是自己重生回来，打断了某些细节。
让林谨没想到的是，跟着万启帝一同前来的，不仅有冯公公，还有执掌后宫的张贵妃，以及张贵妃的儿子，祁王秦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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