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发生了何事？”张贵妃开口问道。
声音和林谨记忆中的相差无几，温柔中带着娇媚，虽然已过而立之年，可音色和少女无异。
此情此景，自然是轮不到林谨开口说话的。
一名略微年长的太监大将事情讲了下：“回陛下和娘娘，奴婢们巡视路过湖边，恰巧见到太子落水，于是便破开冰层，救了太子起来。”
“救上来就行了，这点事儿也能喧闹成这样？”万启帝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不耐烦。
“许是另有隐情吧，臣妾刚刚听见谋害太子什么的……”张贵妃的声音依旧温婉娇媚，“还是查清楚的好。”
万启帝没说话，但眉头拧得更深了，双手拢在袖中。
太子已经那样了，是死是活没区别。
不过，若是有人刻意谋害，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张贵妃见万启帝默认，便道：“客氏，你是照顾太子的嬷嬷，你来说是怎么回事儿。”
客嬷嬷立刻行了个礼，跪在地上：“回贵妃娘娘的话，老奴今日做完活，发现太子不见了，便出来寻找，正好看见这个小贼，将太子推入太液池中！”
林谨跪在地上，再次朝张贵妃行礼。
起身俯身的瞬间，已经看见了张贵妃和客嬷嬷眼神交碰。
林谨瞬间便明了。
这件事情，多半背后有张贵妃指使，毕竟，太子如果身亡，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她和祁王。
虽然不清楚张贵妃原本是打算怎么善后此事的，但现在这个情况看来，很显然，是想要将太子落水之事的锅，背在自己身上。
人可以救，锅不能背。
林谨瞬间便有了主意。
他俯身在地，对着万启帝道：“奴婢并未谋害太子，是见到太子不慎跌入冰水中，便前去相救的，还望陛下和娘娘明鉴。”
“竟敢狡辩！”张贵妃冷喝，“本宫可没有问你的话，来人，先拖下去，打他二十大板，再让他说话！”
张贵妃自然不会容一个小太监辩驳。
今日之事，本来万无一失。痴傻的太子不慎落水身亡，聪慧又仁厚的祁王，成为太子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小太监救了太子，坏了自己的好事，本就该死！
林谨缓缓直起身，看向万启帝，声音依旧平静，但脸上却多了凄然之色：“奴婢不敢狡辩，奴婢路过湖边时，被太子叫住，让奴婢陪他一同凿冰抓鲈鱼……”
“抓鲈鱼？”万启帝微微发怔，正想要开口，就被张贵妃抢了先。
“胡言乱语，太子殿下又不是小孩子，大雪天抓什么鱼！”张贵妃声音陡然拔高，“还在狡辩，来人给我将这个不老实的太监先拖下去，打四十大板！”
“殿下说，普通的鲈鱼不行，要睡着的。”
“胡言乱语，拖下去打死！”不管太子活没活，这个坏了自己好事的太监，必须死！
张贵妃身边的太监立刻上前，抓住林谨的胳膊，将其反扭到背后。
林谨没有再辩解挣扎，他这些话，本也不是说给张贵妃听的。
果然，林谨才被拖出去两步，便听见万启帝开口：“等等！”
抓住林谨的太监立刻放开了林谨。
张贵妃十分着急：“陛下，我看这个小太监胡言乱语，很不老实……”
万启帝看了张贵妃一眼：“爱妃平日就是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就随意将人打死的吗？”
声音淡淡的，却带着不容辩驳之意。
张贵妃立刻意识到，自己刚刚太过着急了。
皇帝还在这里，哪怕真的要杖杀什么人，也该让皇帝开口做主。
往日对付那些妃嫔，张贵妃都十分谨慎，知道如何在万启帝面前示弱扮可怜，引得万启帝怜惜。
今日面对一个小太监，一时大意，竟让这个小太监学了自己的招数！
思及此，她忍不住多看了林谨两眼。
看起来还是个孩子，脸上一团稚气，但跪在那里，身体瑟瑟发抖，若非他坏了自己的好事，自己搞不好也会怜惜他。
“太子抓睡觉的鲈鱼做什么？”万启帝双手拢在袖中，声音淡漠，听不出喜怒。
但林谨却深知，“睡着的鲈鱼”这五个字，触动了万启帝。
前世，他曾经在万启帝面前当差，自然知道一些事。
特别是一些万启帝不会对后宫妃嫔说的事。
“奴婢不敢欺瞒陛下，太子说……太子说冬天的鲈鱼最好吃，清蒸出来肥而不腻，鲜美异常……”
果不其然，林谨的余光看到万启帝的喉头动了动。
此刻已近午时，万启帝也该饿了。
“原来是他想吃。太子想吃鲈鱼，让御膳监做了便是，自己涉险去抓，真是……呵！”万启帝想到痴傻的太子，心中便觉得烦得很。
“奴婢也是如此劝说，但太子说，他……他是想要抓给陛下吃的。”
万启帝愣了下。
傻儿子还知道自己喜欢吃清蒸鲈鱼？
他不由回忆起十多年前，自己亲自抚养太子时的一些往事。
那年冬天，自己抱着太子在太液池泛舟，太子想要玩儿水，自己害怕他出事，便骗他说湖面结冰后，鲈鱼都会睡着，到时候再来陪他一起抓条睡着的鲈鱼，味道比平时吃的都鲜美。
只不过，后来太子被诊断出是痴儿，他不愿再提此子，后宫自然也不会有人提及。
这件事便渐渐淡忘……
“你可知欺君是何罪？”万启帝面上依旧看不出喜怒。
但常年服侍万启帝的张贵妃，却在此刻抓到了皇帝的情绪波动。
张贵妃这次小心了很多，试探着问：“偌大的太液池，哪里有什么睡觉的鲈鱼，这个小太监恐怕不老实。”
万启帝看了张贵妃一眼，没说话。
张贵妃心中懊恼，刚刚这句话自己说得滴水不漏，为何又引得皇帝不快了？
“奴婢不敢欺瞒陛下，奴婢也不明白太子为何会跟奴婢说此事，但太子想要抓鱼孝顺陛下一事，字字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奴婢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朕问你，太子的原话是什么？若有虚掩，朕诛你九族。”
张贵妃见了万启帝的神情，便知道这个小太监打动了皇帝。
可恶，往日对手用了什么策略，她都能清楚，但今日，面对一个小太监……竟然看不穿关键所在！
张贵妃不再多言，只拧紧了手中的帕子，神色晦明不定。
林谨没有理会张贵妃，他模仿着太子的语气，说：“抓鱼，鲈鱼……给爹爹，蒸了吃，他喜欢……”
万启帝浑身一震，心中一股暖流涌过。
这语气，这用词，和太子三岁那年，抱着自己的腿叫爹爹，一模一样！
“他真这样说？”万启帝不等林谨回答，嘴角已经是挂了笑。
张贵妃知道，今日之事肯定是成不了了。
只有顺着皇帝开口：“太子真是一片孝心，可惜是个痴儿，若是……”顺便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
便是顺着皇帝的话说，也不忘给太子上眼药。
果然，万启帝经张贵妃已提醒，想起如今太子的情况，心中更觉烦闷。
自己曾经对这个孩子的一片心，终究是错付了……
“罢了……”万启帝轻叹了声，看林谨还算顺眼，便问他，“既如此，客嬷嬷为何说你谋害太子？”
张贵妃连忙给客嬷嬷使眼色，好让她赶紧借坡下驴，不要再生事端。
没想到客嬷嬷会错了意，抢先开口道：“陛下，这小太监撒谎，他早上才给凤仪宫松了恭桶，离现在也不过才两刻钟，陛下切勿被他欺瞒！”
张贵妃闻言，忍不住抚额。
客氏离开自己太久，常年住在冷清的凤仪宫，人情世故这是都退化了，竟会企图教皇帝做事。
况且肉眼可见皇帝对这小太监多有回护之意，此举恐怕会触怒皇帝。
果然，万启帝闻言便怫然不悦：“朕还没有蠢到会被一个小太监欺瞒的地步！”
客嬷嬷一愣，连忙跪下磕头认罪，但万启帝已经不想再听她说话。
“你说，怎么回事儿？！”万启帝一指林谨。
还是林谨说话好听！
林谨神色更加恭谨：“或许是客嬷嬷看错了，奴婢陪殿下捉鱼，冰层突然开裂，太子殿下掉入水中，奴婢……奴婢伸手去拉……”
万启帝拧着眉，似乎在思索什么。
林谨便不敢往下说。
却见万启帝目光如炬，朝着林谨射来，厉声喝斥：“你眼神闪烁，声音不稳，你在说谎话！”
林谨先是一愣，随后只觉无语……
算了，真话假话不重要，皇帝开心最重要。
既然万启帝不爱听真话，那就说假话哄他开心吧。
毕竟自己这些太监，生死就在皇帝一念之间。
他装作害怕的样子，不住磕头，浑身抖如筛糠：“奴婢该死，奴婢不该害怕陛下责罚，就……就胡言乱语……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万启帝一愣。
随即心中便涌出一丝愉悦。
果然，自己刚刚的感觉是对的。
整件事透露着古怪，可到底是哪里古怪，自己也说不清。
此刻一诈，便诈了出来。
虽然在前朝看不清谁忠谁奸，找不到什么当皇帝的感觉；
平日在后宫也多感无力。
但今天，在这个小太监这里，倒是无往不利。
“说实话……朕便恕你无罪。”万启帝下巴微抬，眼眸眯起，心中着实愉悦。
“奴婢，奴婢本来是要救殿下的，但是奴婢人小体弱，去拉殿下没拉上来，反而和殿下一起掉入冰水……其实是……太子殿下救了奴婢。”
万启帝的嘴边已经有了笑意。
原来是这个小太监本领低微，有心无力。
整件事情通顺了，那种古怪的感觉，也没有了。
万启帝心中通畅，脸上却越发铁青：“好大的胆子，你竟敢谎称救了太子！”
林谨连连磕头：“陛下恕罪，是奴婢的错。陛下圣明，一眼便能看穿奴婢。只是，奴婢虽然无能，但确实对陛下忠心耿耿，天日可鉴，请陛下恕罪。”
万启帝想要严肃点，但看到林谨这幅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模样，实在是心情太好，只能硬板着脸问：“你说太子救了你，可当真？若有半句虚言，朕扒了你的皮！”
林谨就知道这把稳了。
万启帝并没有追究自己本领问题，而是想要知道太子如何救人……
这说明，他心中其实对太子，还是有那么一丝希望的。
林谨立刻大吹特吹太子。
“是，太子殿下水性好，力气也大，好似天神下凡一般，将奴婢从湖水中捞起……是奴婢该死，请陛下责罚。”
说话的时候，也不忘露出满脸的敬仰和崇拜。
万启帝听了这话，只觉颇为意外。
他对太子的印象，始终还是那个六岁的痴儿。
痴儿竟然能够破冰救人？
他看向林谨，只这个小太监提到太子时，满脸的崇拜感激，不似作伪。
太子，不仅能够救人，还会收服太监了？
万启帝不觉想起自己亲自抚养太子的那半年，对太子的悉心教导。
“晔儿，你要恩威并用，才能收服人心。”
“晔儿，不能对他们太好，也不能对他们不好。”
“要藏住自己的心思，不能让人猜透。”
而那时，小小的孩童，总是满脸崇拜又眷恋地看着自己，看得自己心里暖暖的。
太监们见了皇帝的脸色，自然就知道皇帝的心思了。
这个说太子殿下神武，那个说林谨其罪可恕，还有说皇帝陛下明察秋毫，一代圣主的。
唯有张贵妃，气的七窍生烟，又毫无办法，只能狠狠拧着自己的手帕，将手帕都拧成了麻花。
“陛下！”张贵妃再次调整好自己的心情，温声道：“太子乃是万金之躯，却差点因为一个小太监涉险。这……这小太监着实连累了太子殿下，该当重罚，以儆效尤。”
万启帝悠悠回神，看向林谨。
他对于这个小太监完全不关心。
不过万启帝也不知为何，尽管这个小太监不太老实，也不讨人喜欢，打扰了自己品茶的乐趣，甚至刚刚还企图耍小聪明骗自己。
可……看他就是顺眼，不太想真的弄死。
“既然如此，那就拖下去，打二十板子，以儆效尤！”万启帝挥了挥手。
林谨心中松了口气。
二十板子，说少不少，但说多不多。
贿赂下行刑的太监，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两个孔武有力的太监上前，架住林谨就要往外走，却在此时。
一个声音陡然响起：“父皇！”
声音温和清朗的声音，却是能在一瞬间，让林谨血液凝固。
是祁王！
前世的那一百零八刀，对于他来说，就发生在昨天。
他的手不由收回袖中，紧紧握成拳，指甲都几乎要嵌入掌心的肉中。
林谨赶紧低下头，害怕此刻抬头，便会将眼底的情绪泄露无余。
可即便如此，眼前的雪地，仿佛在这一刻也变成了前世染血长阶……
秦昭文的声音却有些哽咽。
他第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林谨。
看到他瘦弱的身躯跪在雪地里，被冻得浑身瑟瑟发抖，还在努力周旋。
即便如此努力，却还要被打二十大板，听见自己的声音便抬头朝自己这边看来，眼眸中似乎有无尽的委屈，还有着乞求。
他一定是在乞求自己，帮帮他！
秦昭文突然发现，自己在心疼林谨。
很心疼……
秦昭文胸中突然生出豪气，他上前一步，对万启帝行礼，道：“父皇，儿臣看这个小太监也不是……”
祁王一句话尚未说完，突然被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
那个声音音色虽幼，但语气沉稳，中气十足：“父皇，这个小太监是儿臣救上来的。儿臣救个人不容易，还请父皇不要责罚他。”
众人一愣，都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
却见到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穿着深褐色的长袍，站在岸边。
少年虽瘦，却如渊渟岳峙一般，站在那里。锋利的眉眼中，满是清明，冬日的碎雪落于他身侧，将他衬托的竟有几分英武。
万启帝呆在原地，片刻后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刚刚喊朕什么？”
秦晔躬身行礼：“父皇，儿臣已经无事，而且落水之后，脑子似乎清明了不少……这也算是……因祸得福。这个小太监是儿臣花了力气救起来的，儿臣……儿臣不想见他被责罚，恳请父皇，饶了他吧。”
这一段话，虽然说得有些不甚流畅，但却条理分明。
落在万启帝耳中，简直如雷霆在他耳边炸开。
儿子，竟然，能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了！！
非但如此，自己这个孩子，竟然长得这么好！
气质还如此非凡！
怪不得，那个小太监提到太子的时候，满脸都是崇拜敬仰之色。
“父皇？”秦晔又喊了万启帝一声。
这一声父皇，把万启帝喊得心花怒放：“好，依你！不罚便不罚，你救了他，竟能脑子清明起来，这……这真是……”
万启帝身旁的司礼监掌印冯公公趁机道：“这是上天见太子心善，故此让他开窍了。”
“对对对！”万启帝眉开眼笑，片刻后突然想起刚刚祁王似乎对自己说了什么，便问他：“文儿，你刚刚打算跟朕说什么？”
秦昭文刚刚的满腔豪气，被兜头浇灭。
有了太子开口，哪里还轮得到自己逞英雄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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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攻正式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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